内战、暗杀、毒枭……哥伦比亚的近现代史是一部浸满了血泪的沉痛暴力史，一代代哥伦比亚作家试图在书写中还原被掩埋的真相。新生代作家胡安·加夫列尔·巴斯克斯也致力于探索哥伦比亚的过去与现在，在他的代表作《坠物之声》中，他将笔触伸向个人记忆与历史的黑暗地带，试图从黑暗中找寻哥伦比亚陷入无休止暴力循环的答案。

向下滑动查看

现场照片

上周五，《坠物之声》译者、南开大学西班牙语系教师谷佳维与作家、译者btr做客陆家嘴读书会，试图为读者还原一个真实的哥伦比亚。

以下内容整理自活动速记

谷佳维：首先，我想给大家介绍一下胡安·加夫列尔·巴斯克斯。他年生于律师家庭，从小就是文学青年，喜欢阅读马尔克斯、富恩特斯、科塔萨尔等人的作品。大学时期，他一边学习法律一边参加国内短篇小说比赛，还得过奖，空余时间喜欢流连“诗歌之家”。“诗歌之家”是哥伦比亚著名诗人何塞·亚松森·席尔瓦的故居，哥伦比亚人将那里改造成了文化中心，在视听室中，读者可以试听作家或诗人朗诵自己作品的录音带。《坠物之声》中很重要的一个情节就发生在那里。

胡安·加夫列尔·巴斯克斯

巴斯克斯是一位学者型作家，他曾在法国索邦大学学习过拉丁美洲文学，因此他作品中的文人气息很浓，用词比较雅致。他想书写自己国家的历史，却因为“故乡一直像是灵魂中一个黑暗的处所，我既不能了解，也无法解释”，所以一直没有写。直到他在欧洲留学期间，受到约瑟夫·康拉德等作家的影响，他意识到作家不需要对所写的一切了如指掌，写小说只需要向未知的、不可了解的那片黑暗提出问题并带来一丝光明。

探索国家历史上发生的大事对个人的影响是巴斯克斯小说一以贯之的主题，他试图将宏大的历史叙事微缩成个人经历，像《告密者》写的是“二战”期间德裔犹太人逃往拉丁美洲的故事，《科斯塔瓦纳秘史》以巴拿马独立为背景，《废墟之形》则以哥伦比亚现代史上著名的自由党人豪尔赫·埃利塞尔·盖坦被刺事件为切入点。

btr：有些作家的创作由一根线索串联，所以一本书的名字或主题在其他书中也会出现，像《坠物之声》里的那不勒斯庄园既有废墟之形的意思，也有秘史的感觉。巴斯克斯的朋友马里亚斯曾将作家分为两种，一种是地图型作家，他们很清楚这一步在哪里，那一步在哪里；另一种是指南针型作家，只知道大致方向却不知道最后去到哪里。巴斯克斯认为他属于后者。

谷佳维：巴斯克斯认为现有的历史充满了空白和谎言，他希望通过他的作品去照亮历史，挖掘被历史大背景遮蔽的小人物的故事。

巴斯克斯有段话很有意思：从卡彭铁尔到加西亚·马尔克斯，拉丁美洲是一代代的拉美作家塑造出来的……这份工作现在轮到我们来做，我们与那被称为祖国的主体之间的关系如此紧张，满载了爱与恨，我这一代的作家的使命是质问它，面对它的问题，揭示它的真相，从而走向光明。现在的拉美作家与以前相比到底有什么不同？

btr：现在的拉美作家大多去了欧洲，隔着距离来书写他们的国家，这种距离可以使他们从一个离散的视角观察自己的国家。

谷佳维：巴斯克斯这一代作家距“文学爆炸”时期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巴斯克斯前一代，有一批坚决反抗“文学爆炸”的作家，但巴斯克斯对“文学爆炸”一代的作家却有很深的敬意。事实上，他确实深受那一代作家的影响，他承认自己去巴黎就是为了追随马尔克斯和科塔萨尔的脚步。我们在巴斯克斯身上是可以看到他对前辈们创造的拉丁美洲的传承的。

智利文学批评家提出过“子辈一代”（Generacióndeloshijos）的概念，用来指那些成长于皮诺切特独裁时期的作家，他们当时还是孩童，并没有受到独裁特别大的冲击，可成年后独裁却给他们的生活造成了不可逆转的影响。我个人认为“子辈一代”的概念可以拓展至整个出生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成名于二十一世纪的拉美作家群体。他们在成长过程中经历了暴力、独裁、政变等重大历史事件的余波，年长后，用文学创作的方式去书写历史对人的影响。在这种意义上，巴斯克斯也属于这个群体。

《坠物之声》中有两代主人公，一个是出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青年法学教授安东尼奥·亚马拉，另一个是飞行员里卡多·拉韦德。里卡多年轻时曾参与过毒品贩运，和安东尼奥认识的时候，他已经是个释囚了。作者通过两代主人公勾连起一段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至二十一世纪初的历史，展现了整个哥伦比亚的毒品恐怖主义和城市暴力史。

btr：从《坠落无声》这个书名可以猜出“坠落”是整部小说的核心事件，这一意象和《小王子》中的坠落以及圣·埃克苏佩里坠机也有一定关联。

谷佳维：是。我讲一下哥伦比亚这个国家。年自由党人豪尔赫·埃利塞尔·盖坦被刺，哥伦比亚进入暴力时代。暴力主要体现在毒品恐怖主义和无差别暴力，这两者实际上是紧密结合的。

盖坦

在哥伦比亚毒品贸易中，美国起了绝对作用。在《坠物之声》中，巴斯克斯对美国在哥伦比亚沦为全球毒品厨房这个过程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有非常有力的描述。年，美国成立和平队，打着帮助第三世界国家发展的幌子，输出自身意识形态。

小说主人公里卡多的妻子伊莱恩·弗里茨就是当时来到哥伦比亚的和平队队员。那时，里卡多为了赚钱将自己家空余的房子租给了伊莱恩，也因此认识了一些和平队队员，其中一个叫迈克·巴比里的男志愿者就引诱里卡多加入了贩毒计划。里卡多这样形容引诱他的和平队员，“农民们都是他教出来的，他跟其余懂行的志愿者一起向农民传授技术”，这个技术指的就是种植大麻的技术，“……他联络着从这儿到麦德林十公顷乃至十五公顷的种植区，一次收割就有四百公斤的产出。毫无疑问，他改变了农民们的生活。”小说用讽刺的笔触，揭开了美国这一“全球反毒领袖”试图通过毒品贸易让哥伦比亚成为其经济附庸的阴谋。

此外，哥伦比亚的自然环境非常适合种植毒品，地形也非常适合毒品工厂的藏匿。当毒品运输成为国家经济主要来源，政府对此就也变得毫无作为。毒品贸易在哥伦比亚生根的第三个原因就是贫穷，上图是哥伦比亚贫民区的生活状况，左边是孕妇在贫民区吸食毒品，右边是贫民区的一个毒品加工厂。

巴勃罗·埃斯科瓦尔

毒品贸易的繁荣造成了毒品卡特尔的产生，其中最著名的是埃斯科瓦尔，美剧《毒枭》就是以他为原型。他是一个很复杂的人物，一方面暴虐成性，另一方面又热心公益，在贫民区建设了很多球场，因为他自己就是贫民出身，认为体育是这些贫苦青年出人头地最快的方式。

btr：你刚提到他的两面性，虽然埃斯科瓦尔为贫民建造了许多球场，但他实际上又通过控制球队进行赌博，这背后有巨大的生意。

谷佳维：这是埃斯科瓦尔的豪华私人庄园——那不勒斯庄园，这也是《坠物之声》中重要的场景发生地。《坠物之声》小说的开头就是埃斯科瓦尔死后，那不勒斯庄园中的河马出逃，结果被士兵杀死。主人公安东尼奥看到这个新闻，回想起自己曾经的伙伴里卡多·拉韦德，引出了整部小说的叙述。河马是这部小说中非常重要的意象，有学者认为河马是对埃斯科瓦尔的隐喻，因为士兵杀死河马后和它的尸体合影，而埃斯科瓦尔被杀后也被拍了合照。我认为河马可能代表主人公里卡多，尤其是书中强调这只出逃的河马实际上还带着自己的家人，里卡多死后也留下了妻子和女儿。他的女儿玛雅在结尾重新探访那不勒斯庄园时，在大雨中与一头河马久久地对视，他们都是父亲死后留下的遗孤。

btr：《坠物之声》的内封有一头河马，第一眼看上去会误以为是一个世界或星球，这个设计好像将小说的隐喻视觉化了。

谷佳维：这个内封非常用心，泛着河马的光泽，摸起来甚至有一点像河马的皮肤。

回到埃斯科瓦尔，急剧积累的财富和声望让他产生了偏激的想法，认为贩卖毒品给美国是爱国主义的表现。他常说：“巴勃罗·埃斯科瓦尔就是哥伦比亚，哥伦比亚就是巴勃罗·埃斯科瓦尔。”当他觉得自己代表哥伦比亚时，任何反对他的人都成了他要打倒的对象。

我们要说的不是一代毒枭的传奇，而是在哥伦比亚，毒品恐怖主义充斥着每个角落，任何人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成为牺牲品。纪录片《两个埃斯科瓦尔》就展示了毒品恐怖主义对普通人生活的影响。纪录片中的两个埃斯科瓦尔一个是毒枭巴勃罗·埃斯科瓦尔，另一个是足球运动员安德烈斯·埃斯科瓦尔。年世界杯，安德烈斯担任哥伦比亚国家队队长，但在对阵美国的小组赛中因为失误，不慎摆入了一粒乌龙球，让许多赌球的毒枭血本无归，安德烈斯回国后被人在街头乱枪打死。这种无差别暴力的可怕程度我们难以想象。

事实上，巴勃罗·埃斯科瓦尔年就死了，但暴力并没有随着他的死亡而终结，相反一个大毒枭的死亡只会造成群雄并起的局面，暴力无孔不入。直至现在，哥伦比亚各种暴力组织还是层出不穷，无差别暴力的问题仍没有被解决。

btr：前面讲了《坠物之声》政治和历史背景，我来聊一聊书中的文化。巴斯克斯经常会提一些艺术家，给读者营造人文气氛。下图是小众艺术家萨图尼诺·拉姆雷斯的桌球油画。桌球厅在哥伦比亚是很重要的社交场所，小说中的两位主人公也是在一家桌球厅认识的。

接下来是新生代哥伦比亚艺术家奥斯卡·穆里略的画，他画的主题也与我们这本书有关联，大家可以隐约猜出这幅画是飞机。他是一位抽象派艺术家，喜欢在与世隔绝的场合下进行创作。在他看来，飞机不仅仅是旅行方式，还是一个“他处”，是一个既受物理限制，又不属于任何实际地理位置的“非地方”（NonePlace）。

提到哥伦比亚的电影，就不得不提“卡里帮”，美国人称他们为Kaliwood，就是卡里坞。卡里帮集结了一群混迹在卡里这个地区的艺术家、导演，以及作家。值得一提的是《坠物之声》中的飞机正是在卡里坠毁的。卡里曾是哥伦比亚的贩毒中心，毒品也是卡里帮表达的主要话题之一。卡里帮其实是以拍僵尸片著称的，在一个充满恐怖毒品交易的地方，他们用僵尸片和B级片的形式来表达内心恐惧，将外部社会纷乱的东西转译为类型片的形式。

谷佳维：除了电影、油画，哥伦比亚还有许多艺术形式都在讨论毒品和暴力问题，甚至还专门有一种“毒品小说”的流派。任何与毒品有关的小说都能归于毒品小说的范畴，因此也有人将《坠物之声》看作是一本毒品小说，但它与传统的毒品小说有很大不同。小说中的第一代主人公里卡多·拉韦德虽然是一名毒贩，但他不明白自己命运之所以直线向下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他只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自责，各种各样的势力织成了一张去捕杀他的巨网，像捕杀河马一样。这个巨网到底是什么，背后权力的运作又是什么，这是小说探讨的问题。小说的另一位主人公安东尼奥是一位青年法学教授，过着不错的生活，对国家的问题处于一种不想知道的状态中，他代表了陷入结构性失忆中的一代哥伦比亚人。直到他自己也受到无差别暴力的攻击，他没有办法逃避时才开始去追溯历史。在追溯的过程中，他遇到里卡多的女儿玛雅，小说结尾安东尼奥和玛雅一起去探访那不勒斯庄园，当他们看到埃斯科瓦尔收藏的古董豪车已经锈迹斑驳，他们才明白“我们共同的过去是无处不在的，仿佛氧化物般让我们瞧不见，却能当着我们的面将这些车门、车轮、仪表盘、方向盘一一腐蚀殆尽”。哪怕不去想，这段过去仍然是存在的，也仍然会对人产生影响，这是巴斯克斯想要表达的主题。

《坠物之声》

[哥伦比亚]胡安·加夫列尔·巴斯克斯著，谷佳维译

世纪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

首部获国际都柏林文学奖的拉美小说，全球30国读者热情捧读

比《百年孤独》更现实，比《毒枭》更真实

获丰泉文学奖，巴尔加斯·略萨、富恩特斯盛赞

一段家族命运浮沉，一部哥伦比亚当代秘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