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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坐绿皮车》

文/老木（捷克）

秋日凉爽，艳阳高照。开完笔会，我打算提前由北京去家乡德州休息几天参加外甥的婚礼。

想想时间够充裕，便突然来了兴致想坐一回久违的绿皮车。想要看看如今有了高效率的高速铁路以后，原来“挤不动”的绿皮车现在是什么样子了。找找三十年前，每年春节和八月十五一家三口回家乡陪双方父母过节时挤绿皮车的感觉。

我特地买了由北京出发，经廊坊、天津、静海、沧州、东光、德州、衡水，最后到石家庄的Y次列车的车票，不说别的，但就这些熟悉的相隔大约50公里上下的站名，听着就感觉亲切。

30年前，每逢节假日，我和妻子就会带着孩子回到德州的双方父母身边。与两边各一大家子人一起过节。通常车上很挤。公里路程，特快车4个小时，普快5个半小时，慢车8个小时。而如今的高铁，只需要一个小时。列车的提速印证着祖国的进步。

那时回家过年，年前要打扫卫生，蒸年糕，炒粮店里供应配给的瓜子花生，去亲戚朋友家送年礼。那时，不时兴送红包和购物卡，都是相互送些鱼肉、点心、罐头什么的。大家都处在送来送去的实物流中的某一点，通过每个点的礼物流量很大，却也用不了多少钱去买这些东西。当时，许多人会觉得大家拿那些东西送来送的去很庸俗，现在想来却十分有趣——即便在那时收入有限，物质匮乏的情况下，亲戚之间的亲情联络仍是不可少的。这些有限的实物流里，传承着千百年来中国的人情习惯和温馨民俗，也暗含着中国民间顽固存在的“认情不认法”这种与当今法治社会不相容的封建宗法意识。

Y次列车是环绕北京南部大约公里半径，自古以来由黄河的冲击沉淀而形成的华北平原主要区域的城际列车。过去这块靠粮食、棉花，花生作为主产物的欠发达农业区域，虽然有临近北京天津两个大型直辖市的优势，但由于地产贫乏，人口密集，百姓一直没有走出贫穷的泥淖。直到改革开放之后，这一地区的制造业才开始得到快速发展。后来，这里又发现了华北油田，新建了天津新港、黄骅港，出现了白沟、易县、辛集、等特色贸易中心，以及随后全国性的大规模房地产开发……改革开放让家乡与全国的飞速发展一起进步，完全改变了旧时的落后模样。

如今，人们的生活在30年里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巨大变化！那时许多连一辆自行车都不敢想的家庭，如今有了不止一辆小汽车！那时一家人挤在一间十几平方米小屋里，挑水，摊煤饼，跑公共厕所，垃圾随处乱堆……如今几乎家家都住上了一百多平方米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暖气、煤气、冷热水，自带‘茅房’和‘澡堂子’”的楼房公寓！用天上人间来形容家乡的变化一点都不为过。

我按照自己养成的凡事留余地的习惯，早早来到了北京西站。下来出租车，发现它真的如路上司机说的，这个曾经的“现代化宏伟建筑”，已经被淹没在周围的高楼大厦之中。远没有50年代十大建筑的老北京站大气耐看。

进到站内，发现这里仍旧保留了旧时许多旅客为了节省住店吃饭店的费用，过早来到车站等车，甚至在车站过夜等车的情形。许多人在候车大厅，或过道，或楼梯转弯等空间处，在光洁瓷砖地面上用事先准备的被褥床单，或临时找来的纸箱报纸，或干脆席地而坐或席地而卧地休息。有的吃着蔬果或零食，有的津津有味地吃着用车站里的开水泡的快食面，周围一地杂物……这些在国外会被误认为是难民的人们脸上，看不见因为交通运力不足导致他们滞留车站的不满与抱怨；看不见人们对车站内部空旷，却座椅不足，令他们不得不“就地休息”的无奈与无辜的烦恼；也看不见他们有任何自卑自艾，表情拘束的样子。对他们来说，好像火车站是邻村的打谷场，可以泰然自若地打开行李，吃吃喝喝，或躺或卧地自由休息一阵，然后继续赶路。

——这就是我们可爱又纯朴，无恶意，却随意侵占公共资源，非故意，却常常弄乱公共秩序和卫生的农民兄弟！漫长又短暂的30年，城乡的经济，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生活习性，人们的做事习惯却一如既往地保留了原来的样式。可见，社会的硬件如高铁大楼之类，可以用“五年计划”的频率来改变。而人们的思维和生活习惯，恐怕需要以人类的代际更迭才能完成。

来到候车的第三层，中间是一条足有40宽，近百米长的横跨若干条停车轨道的广场式的过道。“广场”两侧，尽是各色食肆商家，招牌时货满满当当，五光十色，应有尽有。让本就熙熙攘攘的“空中广场”，充满了不可遏制、咄咄逼人的商业氛围。充分体现了“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世界同样努力赚钱的风貌。

来到我候车的可容纳2、3千人的6号候车大厅，里面已经座无虚席。于是又见席地而坐的候车人，又见满地纸屑、瓜子壳……于是我去到人还较少的剪票口附近等候。

闲来无事，观察思考人多人少的利和弊之后，拍了几张照片，静心站了一会儿桩，玩一会儿手机，一个多小时也就过去了。眼看就到了要开始剪票的时候，有对夫妻带着个十岁上下的女孩子，嘴里边說着“过一下”、“过一下”，边拨开人群超前挤。有个怀抱婴儿的女人没来得及躲闪，被用手臂开路的女子搡了个趔趄，于是我问走到我身边的男人：你看，大家都排队一个多小时了，你这样挤合适吗？男人怯怯地说：我们的孩子……孩子和他妈走在前头，我们一起的。

我转头把视线引向后面的人群说：你太太和孩子挤也不对啊？比你家孩子小的这些人不都在排队吗？男人囧在那里时，女人插话道：别说那么多行吗？话是对丈夫说的，意思却是对着我的。

我发现周围很多眼睛同时转过来看着我，于是尽量用缓和地口气说：你们以为这样给孩子做好榜样好吗？随着我的话音落地，我感觉众人的目光又都移向了这对夫妇。众人围观的力量，也就是我所说的信息对称公开的力量显示了强大的能量，众目睽睽之下，女人白了我一眼，便与男人一起默默低下了头。

不由得我心里一阵高兴。我高兴的不是“赢了”这对夫妻，而是印证了我有关的“信息对称”将是未来社会最佳和最重要管理手段的哲学理论假设。

可以想见，随着网络信息越来越快速，越来越及时的发展趋势，个体人将会把更多的个人隐私奉献给社会共享（如今的买车票、机票，办理银行卡、电话卡、医保卡，需要提供更多个人隐私信息；街头，商店，机关甚至交通工具上的摄像头，强制记录个体人希望不要公开的行踪信息），作为交换，个体人将获得社会更完善的安全保护和服务方便。这样，个人行为就必然会受到更严密的社会监督。在严密的客观监督之下，人们的不义与违法动机就会在起念时就受到预判结果的遏制。这对于提前预防犯罪，威慑贪污腐败，官僚主义都会有非常强大的遏制作用。按照网络个人信息管理的普遍性和深入性来说，它很可能会超越普选监督（40-80％投票率）、议会监督（不同经济政治势力角斗）、舆论监督（被资本寡头收买控制）合在一起对社会权利机构的监督力度。而成为更普遍代表民意、更及时反映民意、更直接代表民意的，“即时围观式”的社会管理方式。就像眼前的这对夫妻面对众人的目光一样。

拥挤推搡的检票进站过程，还是30年前的老样子，与我习惯了的在欧洲乘火车没人检票，任意进站的情形显出了明显的差别。

显然，没人检票，自由出入站台的制度会显得“民主自由”得多。但是，我们中国的情况是人非常多，而且有些人修养不够，小农意识和习惯顽固，自律水准较低。所以，当下的中国，只能用“中国特色的集权方式”来管理。就像如今的中国不能不加区分地完全照搬西方的车站管理方式一样。若是盲目照搬西方的自由出入的方式管理车站，成千上万的人会早早拥挤到各个站台上，席地而坐或席地而卧地等车，少不得让上车下车的人乱成一团，闹出些难以控制的乱子来。

有人说“国情论”是“毛左”对抗“普世价值改革”的可耻借口，我倒很想问问这些贩卖普世价值迷信观念的人士，能不能先在车站管理方面做个西方式自由出入站台的试点，哪怕按照西方的科学方式，做个“数学模型”也好。而不要着急拿关乎国家和民族的命运的国家管理体制开玩笑。因为前苏联和南斯拉夫倒是按照西方的意愿实现了普世价值转制，最后令其遭殃的结果全世界都看见了。说国情，就是按照此时此地的社会实际和社会规律办事，而不是按空想的或它地有效的规律办事。近二十年来，所有移植照搬普世价值的国家都没成功，反倒落得祸国殃民结局的比比皆是。我们中国有可能侥幸例外吗？

年，我曾拿北京四惠东地铁中转站内那一大片曲折的不锈钢疏导栏杆隔成的曲折冗长的“换乘导流通道”比喻过国情的事。没有“人为的多余障碍”，就连英国那样尊重绅士的国家，人多失控时也会发生悲惨的踩踏事件。人多的四惠东必须设置这样“人为的换乘导流通道”，而它前面两站的大旺路站就不必。经验总是告诉我们，因地制宜是成事的基本要素，盲目按教条做事，生搬硬套他人的经验，没有不栽跟头、不出乱子的。若大的中国乱了，谁来收拾？

我在月台上见到的火车已经不是过去简陋的绿皮车了，如今换成了像欧洲的双层客车一样的新式客车了。但是与一旁站台上更先进一代的流线型高速列车相比，它明显“土鳖”了一些。

或许是现在有了高速列车的缘故，珍惜时间的人们，不愿意多用四倍的时间坐“普快”而选择乘坐高铁。所以，在如今连高铁的无座站票都一票难求的情势下，已经不时髦的“绿皮车”竟没有坐满。可见，中国的百姓真是富了。为了时间，人们不在乎高出三倍的高速列车票价。

我们的车厢里坐了大约八成旅客。不但座位宽敞，而且冷气很足，地面干净，空气清新。让人有种秋高气爽的感受。又因为是双层车的缘故，没有了贩卖吃食杂物的车辆和闲杂人等，列车员也不再送开水。如此清净的环境很有些在欧洲乘火车的意思。

我的座位是上层车厢的尾号。单独一个座椅，比以前坐过的高铁一等座还宽敞。

在我座位侧前方的座位上，一个胖胖的慈祥祖母带了一男一女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一路上，白白胖胖的男孩子除了不停地吃东西之外，就是腻着祖母撒娇或调皮捣蛋。而稍大些的女孩子则文静不响地一直自顾自地玩手机，好像在看一部网络小说。男孩偶尔凑过去看几眼，却没有长性地转身口中带着“突”、“突”、“突”的形声词，自己对着空气玩想象中的徒手博击。偶尔他会拿女孩当假想的对手轻轻碰一下。在玩“绕臂绞锁”动作的时候，大概弄疼了女孩的手腕，女孩痛苦地惊叫了一声，眼里就含了泪。或许她有过反抗无益的痛苦经验，学会了绷紧了嘴唇坚持不哭出来，也不向男孩报复，而是示弱地伏到祖母的身上寻求保护。祖母自是“主持正义”地吼了男孩一声，然后用一只手轻抚女孩子的头，算是主持了公道。而男孩并不收敛道歉，而是无所谓地说：“我又没使劲！”当他回头见我此事，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脸，走去一边，“突”、“突”、“突”地继续自己想象中的搏击去了。这让我又一次想起围观与正义的思考：围观（信息对称公开）从来都是正义之母。围观的范围越大（个体人隐私越少），正义的程度越高。在这样的理念下，“公民隐私受国家法律保护”的自由民主原则就受到了挑战。

保护隐私作为一种人性的负面倾向，因为也是人性需要一种，年来，随着资本主义的人权规则成熟，逐渐成了社会的固定规则，成了没人敢于提出质疑的“铁律”。没人敢于指出，作为维护年来殖民成果和资本剥削合理的价值体系的一部分，它所庇护的资本的贪婪和不义，成了新时代人类平等，友善和正义全球化的障碍。同时，也摧毁了旧式道德的所有底线，即便是性这样最为隐秘的事，如今都可以合法地公开拍成A片售卖，人类实际上已经把道德禁止的所有行为公开并商品化了。如果不是为了掩饰“公民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所掩藏的剥削罪恶，个体人已经没有什么不能公开的了。总不能说因为拍“毛片”，公开性行为是为了赚钱，是资本需要的，所以道德可以特许，而不赚钱地公开性行为就是违背道德的。谁给了金钱这样的特权呢？

于是我们可以说：罪恶与不义，往往都发生在不被人围观的暗处。而资本的主人鼓吹各种理由保留人性的黑暗面，以便获得罪恶时间和空间的当下的当今普世价值理念下的道德和法律，在许多方面对人间的正义进行了肆意践踏！在未来“新的信息围观”情形下，在真正的全人类道德和正义面前，都将是原形毕露的陈规。

围观，这个随着互联网的迅速发展而将越来越普遍流行的、新的社会自我管理手段，很可能会成为替代议会监督，选举监督和舆论监督的，更为普遍全面、更快速及时、更真实客观反映民意、宣示民意的社会自行管理的新方式！也就是我所大胆预言的：“信息对称”将会通过个体人将自己的隐私自觉地奉献给社会，而换来个体人更多的方便、公平和安全的新社会形态。信息的对称，会带来隐私的消亡，没有隐私的人，也就没有了犯罪和不义的欲望。没有了剥削这个最大的不义存在，人类才有可能走进所有宗教都预示给人类的，每个人心中都天然具有的人性基本诉求——公平的大同社会。

沧州老站，仍是30年前的样子。用水泥梁柱做成的站台上的天蓬虽已老旧，但我却能从它熟悉的形制和列车员高声提醒顾客：“沧州站到了啊！沧州！”的吆喝声中恍惚找到自己和家人30年前的影子。

几个月前，祖籍沧州的著名大马华文作家戴小华，约了我们几位海外作家来这里采风。不但拜谒了薪传诗经的毛亨和毛苌叔侄，汉时收集勘印秦后残存经书的王子刘德等先贤大德，还参观了著名的魏晋时代的铁狮子，隋朝的古运河，明时的单桥……当然，更令人震撼的是当今沧州30年的飞速发展。尤其是领先中国，力图赶超世界先进水平的沧州现代化的图书馆，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看着30年未曾变化的沧州车站，很想建议沧州人把它好好维护保存下来，不要轻易“弃旧图新”地把他“改造”掉。因为除了怀旧的意义，更有保留各个时代的固体文化给后人，让后世的人们能够随着文字和实物寻找先人足迹的文化意义。一些现在看着落后的建筑，未来一百年，就将成为后人考察中国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历史的珍贵实物。不然，就只剩下“白纸黑字”的抽象记载了。就像我们在30年的改革建设中没有注意保留文革时的建筑这样的固体历史，现在遗憾地各处寻觅已经不可多得一样。

列车员又一次拿来扫把和簸萁来为祖母和孙子女们清扫落在地上的纸屑和瓜子皮等杂物时，祖母终于不好意思地收起了摆在座椅，小桌上各处的多种吃食。抱歉地说：不吃了。

剃了金三胖式“青帮茶壶盖头”的年轻男列车员用早该如此，你看人家这位大个子爷们多么自觉保护车厢卫生的赞赏神情与我对了一下眼神，无辜地撇撇嘴，带了孩子般顽皮幽默的微笑倒垃圾去了。在这位每个车站都用传统的方式再三大嗓门招呼旅客注意到站下车的无忧无虑的年轻人身上，我感到当今社会尽管拉大了少数有钱人与民众的贫富差距，但是，没有了生活的苦难和生存的压力，人与人的关系中大概就少了生存竞争的焦躁。也就少了对立斗争的火气。于是，幽默、自嘲这些生活中的积极因素就会衍生出来，给人们的生活带来轻松和快乐。

列车像30年前一样，照例可爱地晚点20分钟。在我下车后通过自拍与它合影留念的时候，恰好刚才我曾向其询问列车晚点情况的女列车长从一旁经过。大概因为有过一面之缘，列车长笑着随口问到：您这是拍什么呀！说罢，没等听我解释，不解我心中绿皮车情愫的列车长便继续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向前走去了……

天高云淡的初秋，凉风习习。站台两侧的两辆“绿皮车”朝着不同的方向缓缓启动。我突然有种微微的晕眩，似乎处在历史的漩涡中有些身不由己一样。让人感觉到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巨大力量，并对这种带着神秘规律性的不可抗拒的能量生出莫大的敬畏。这大概就是祖国历史必然性的走出落后与贫穷，走向更文明社会的伟大崛起的必然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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