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帝沉山记番外浮念罗光谱1鱼怀丹

锦帝沉山记

浮念罗光谱

午后无事,那个人传了两份红果消食茶上来,叫人送去青藤帐房,与学生在那说了会儿话。

孩子正是面庞柔和模糊的年纪,唯有眼角带着丝缕清恻恻的冷光,好像过去的青岫亲王。

那个人说起青岫这个弟弟,语气是很微妙的。青岫在世时,有许多爱慕其容颜风姿的追求者,却少有爱惜他的人。亲王性情孤僻怪谲,时常做出许多常人所不可理解的举动,很小的时候,凤台遭逢不幸,兄弟俩被母后的侍女藏在熏室的隔板里,以免被乱贼所杀。青严进去了,青岫还坐在檐下,笃笃定定的。

青岫说,真的有乱贼入宫,躲在隔板里,和跳进井里也是一样的罢。你又何必带我们多事呢,不如去挑一口宽敞些的井吧。

§§

青锦没有青岫那样冷心。从前大家想,青岫老了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呢?怎料走得如此之早。人老了,目光会停滞而凝和,头发会变白,嗓音会沙哑……但人们都想不出青岫老了会是什么模样。大概有些人注定是不会老。

两个人的母后被乱贼拖到正殿外用弓弦绞死,消息传到内廷,青严心里闷闷了许久,落了许多的眼泪;青岫独自坐着,用那种万年一潭死水般的眼神望着院里的红叶。青石砖刚被宫人洒扫过,每次都洗得很清净。

出生在乱世长宣的孩子,有些就是这样,觉得譬如朝露云云。活着就是不断向死的过程,死说不定比活来得好。

那个人很害怕青锦以后变成青岫那样。他很少有害怕的事。

青岫的一生是很苦闷的。他本就不期盼人世光明,人间就是火宅炼狱啊,那么多人和鬼熙熙攘攘的,看得人心烦。

那个人看中了清静洲的学生,让这小道生陪着青锦。原也不指望有多好的结果,至于孩子之间滋生出的因缘,又是另一回事了。

留在这午睡罢。他说,让女孩子们将帐台清出来,用吾歇息的寝台就是了。

青锦说是,随女官退了下去;他继续留在青藤帐房里,与之后来的几人说过话。阴陵那位告病,三月初告的病,五月告大安。他不放心,但人老了,性子是很犟的,固执地住在白梅山佛塔那等阴冷潮湿的地方。

青岫没的时候,阴陵那位告了一次大病,应是伤心欲死。那位的大半生涯,多悬哀而少欢愉,唯一记挂不下的就只有几个孩子。

与使者说,务必嘱咐大君好生保养,万事勿要忧心……其实何必忧心呢,自有自己为他养老送终的罢。

眼下就那么几个场面了,大君的身后事,晋渚和月满的婚事,叠云不必管,随他意吧……还有青锦的事,总要有个定数。

不能真的跟那个野……那个小道生回清静洲上房揭瓦吧。

§§

上房揭瓦的那位真的来了。带着个草编的虫笼,里头装着只颜色黄蜡蜡的天牛。

来找青锦玩,听说青锦随师尊在青藤帐房读书,就晃过来了。

——青锦在寝台睡着呢,汝去吧。

找个女官引路,轻手轻脚地去了。

他叫来一个年轻的孩子,汝去听听……

这么大年纪了,还喜欢听年轻人的墙根,自己都觉得好笑。但青锦和这孩子,私下会聊些什么呢?总不能聊经史子集之类的正经话。

过一会儿耳报神回来了,说两人在商量着溜出去打栗子。

打什么?

栗子。说是北宫的花房外头有几棵没人管的老栗子树,灵天子想带青君世子一起去爬树打栗子。

想了会儿,想不出青锦爬树打栗子的样子,所以大概是不会答应的。

但青锦答应了。午睡时穿着寝衣,扯开身上盖的罩衣披着,从寝台帐子下面钻出去了,身披罩衣随灵天子走了——光天化日,和夜奔似的。

§§

灵天子和青锦打赌,说北宫里的那口枯井里,一定有死人骨头。

灵天子有事没事就这样,拉他蹲在枯井边打赌,拉他蹲在宫楼飞檐顶上看公猫追母猫,拉他去街上吃刚炸出来的板油香芋。

和师尊告个假就能走,青锦总不愿,说是懒,不想动,其实是碍着前代的事。

从前的中宫就是这样,被一个北国佬拐走的,师尊至今还有点耿耿于怀。

说是病死了,也有说是战死的,什么战时受了伤回来后旧疾复发……

师尊很心爱那位中宫,自觉不曾亏待,也不曾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但她就是跟一个看不出哪里好的人走了,就好像别人也说,灵天子看不出哪里特别好。

§§

山海夫人从前是打仗时候带回来的遗孤,本来交给某位无子女的情人抚养,不知怎么的,那位情人自告“无力抚养”,人又被交还给了内廷。

也不知道怎么养大的……这样在内廷胡乱过了几年,别人也觉得实在不像话,最后还是请了威帝,收为了弟子。

跟着师尊读书,也跟着师尊打仗,再后来接管了三部的公务,入主紫檀殿,随帝座入朝训政,随行记文发册。

然后一边打仗一边处理公务,有一年累出病来,告了一整年的病假休沐。

间或有人和威帝提起亲事,威帝不许。她没有其他的亲族,玩伴也少,常年随帝座出入,神色也冷峻无意趣。

威帝座前,有许多的弟子。

去分清这些人,到底只是培养用以处理朝事的学生,还是因别的情愫而收在身边,是件很没意义的事。

§§

有位封地偏僻冷清的老亲王,膝下子女稀薄。他晚年时,一位宠姬为他诞下了小世子。

应是个生得很美好的孩子,诗书射艺、音律丹青,俱能演绎得十全十美。可惜出身在这样荒僻的无名封地里,哪怕再出众,以后也不过是荫袭父位,终老在这荒郊野岭的官邸之中罢。

说来奇怪,老亲王对其他子女并不上心,唯独在这位小世子身上寄托了很远大的愿景。于是在小世子行冠礼前,托人引见内廷御前的命妇,将孩子以殿前童子的名义献给帝座。

可想来也知道,能成为殿前童子,在内廷宫中长大的孩子,背后多有着坚固雄厚的靠山。老亲王只想让孩子远离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去凤台那个所在,却不曾想,因缺少有力的靠山和保护,孩子在宫中过得并不舒心。

转眼十载,已经长成的世子也将依规出宫。殿前童的读书都是在宫中的太学,故而并无鸿儒院的资历,帝座既对这孩子不曾有过印象,也不得其他大人的喜爱,那就只好一无所获的归乡了吧。

却在归乡前的一场夜宴上被陛下所喜爱,留在了宫里。

便是所谓沧海遗珠、明珠蒙尘之类的说法……本不曾留意的人,忽然发现可取之处,才觉是个可爱的年轻人。于是,被帝座收为了弟子,随御前行走,十分的受宠爱。

青锦入凤台的时候,这位世子殿下已获封了文形君,文是大字,可见威帝对世子的喜爱有多深厚。文形君在宫内有自己的宫殿,只不过是在很僻静的所在。而前几年,威帝就已外封他为诸山侯,此人已不在宫内了。

据说外朝内廷所有的财政秘册,都是运往诸山,由文形君的人看管记录。

§§

入睡前嘱咐侍候人,提早些喊醒自己。

有点堆积的事情要做,事情就是这样,堆了一桩、两桩,到后来堆得多了,越多越不想做,就一直拖。

第二天却没人喊自己。听见他从榻上起坐,外面的女官才端着洗漱用具进来寝台,侍候他梳洗。

——说是那个人来了,清晨雾蒙蒙的时候来的,御辇停在山门外,没让外人入诸山仙观。

茶已经备好了,新晒的茉莉花蕾,酿在挖空的红荔枝壳里,花蕾上面盖上薄薄一层冰茶,把荔枝壳盖上,用细绳扎紧,串成一串晒在檐下,几十串一起悬着,仿佛红玉帘。

于是起了个名字,叫朱砂玉女帘,要吃茶的时候,就剪一颗荔枝下来,也不必打开,整颗泡在滚滚的水里,冲出很清甜爽口的茶味。

好像是来看一眼的,看一眼就走。

传了顿饭,索性过了午再走;过了午,又说昏时中神当道,归途不吉,留在这过了夜。

文形君让女官将寝台收拾出来。他住在诸山仙观,常年独居,寝台上山一样堆着杂物,侍候人们收拾了很久,还清出来几样他找了许多时日的小东西。

那个人问,汝多久没回去看过老亲王了?元节的时候,老人还从封地送了问安信来,问汝的现状。

文形君想,自己又有什么现状可言?来事情就办事,没事情的时候,就待在观里炼丹修仙。

又不是那种有自己儿女的情人或者后宫,平日里还能对着孩子打发时间……

汝想要孩子的话,吾可代为沟通,收养一个合眼缘的罢。等年纪大了,若身边没有孩子,独居在这深山老林里,怕是“身如春而心入冬”了呀……

——照上次的说法,是想让他收养界陵王留下的那位小世子的……文形君淡淡答应,心里却很高兴,但也隐约预感到此事难成。

果然是没有把孩子给他,养在那个人自己身边了。除此之外的孩子,文形君并不是很想要。

内廷自有秘辛。少数人还记得,文形君之所以被外派,还是因为在帝座身边“出了事”。

偶尔有人听信了前朝异闻,企图用妖血逆转体质……文形君病了一场,心死如灰。那人来看了他几次,见他的情形,觉得不能留在宫里,于是封了诸山侯,远远派走了。

老亲王那边,这些年不间断的给孩子来信,叮嘱他争强。可又能怎么争啊?凤台是个看出身的所在,纵然文才武学俱与众不同,只因并不显赫的出身,连见帝座一面都难如登天。

后来得到帝座的喜爱,甚至是深厚的宠爱,也是因为出身,隔了许多年,才给了赐封。

威帝大约也觉亏欠,所以给了非常好的封号。老亲王那边自是觉得心满意足,甚至为当年自己的远见而得意;只是对文形君而言,也知道,有许多事情,其实已经撑死到头了。

汝的身子休养得如何?药有在吃?

觉得很麻烦,就没有再吃了。发现不吃也一样,索性不吃了。

还是要自己保养。倘若汝为老家那边的信件而心烦……算了,不回去也就不回去罢。汝的父王,虽是半个出家人,却有很大的我执呢。

那人留了一夜,又留了一夜。文形君想,这可真像古物语的场景呀,譬如“不知是前朝的哪一位帝座,拥有世人所欣羡的后宫,其中有一位出身卑微的更衣女,却偏偏得到了独特的宠爱”云云……

在威帝的情人与后宫众人中,他自觉才学艺能并不输人。只因出身拦在那,无法得到应得的许多东西,又时常被父亲斥责无能。长年累月下来,心里就积郁了许许多多的怨气。

§§

雨水过后,宫内有七夜法会。

法会上,紫檀座见到了这位文形君。因是先帝所遗留的人,众人都对其毕恭毕敬。

尽管出身卑微,却能被威帝所宠爱,自然是非同寻常的人物。墨衣金帔,手持玉须云玉浮尘,端坐于法座上,讲解佛道二家经典,香雾中容颜氤氲,黑色道法袍非但没有让人显得清冷无趣,反倒更有风情。

眼里带着股寂灭之意。“寂灭之意”这说法是很缥缈的,如果说得实在一点,就是一个人住着闷疯了。

有的人就是这样,一个人住的时候,和修苦行僧似的;让他出去多认识些人,多和朋友喝喝酒,他又觉得烦。

文形君有几个朋友,但都不爱去诸山仙观喝酒。出家人的地方,喝酒哪里放得开,没劲,不去。

夜宴散后,紫檀座留了他,一同往青藤帐房说话。

起初恭恭敬敬的,很见外;说到孩子的话题,顿时就开始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

青锦问,妖血……又是从哪弄的呢?

文形君想,都没去内廷打听过吗?也是,妖血这种药材,千八百年都用不到一次……

当年自己出事后,威帝下令禁了这东西。但只是禁,不是销毁,一样东西不禁的时候,说不定根本没人好奇,被禁之后,顿时就成了许许多多旖旎暧昧的传说。

用了,生不下来,自己也险些死了。

长宣人成天说清静洲的北国佬“野”,但长宣人有有点疯,疯魔起来的时候,就会是这样,两人坐在池子边,说生孩子。整个长宣,一百个人里面想要孩子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宫里今晚池塘边能凑齐两个,这池子恐怕是被邪神开过光。

有个孩子,大概会安心些。

就因为在自己的家里过得不安心,就想自己造一个安心的家,去和父母证明,自己能当更好的父母。

这样想的话,孩子可真是无辜又倒霉。证明了又如何?证明不好又如何呢?……

青锦对父亲有怨,甚至对母亲也有,只是淡一些。文形君已经麻木了,老亲王寄来的信,一封一封送来,看也不看,丢进香炉里,青烟刷的起来一阵,熄灭一阵,他心里就渐渐安定了。

§§

清静仙座被刺,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被派去动手的是公子珂。得手后离开时,被鱼怀丹截杀,重伤几死。

拖着残躯,差不多是靠爬,一点点爬回去的;凤台的宅邸里根本无人管他的死活,那位也不在乎,其实早就不在乎这个孩子了。

一想到这,阿珂就很难过。他很小的时候,就隐约有感应,那位其实并不在乎他。

后来靡他君来了。为了救他,靡他君前往江南花家,出手窃走世间最后一朵零露花。

§§

随着白鹤的死,清静洲与长宣彻底崩裂。阳灵墟的灵天护阵,原是用以保护清静洲的,此刻却也成了悬在头顶的剑。阳灵墟的阵眼就在那,随便去个人就能拆了。

锦帝没拆。他没说为何不拆,有人猜是不忍心,也有人猜是为了给之后的女帝攒功绩,让冥长公主去拆。

都有吧。主要还是为了青冥。

零露花没了,豫童也不可能再好转。其实豫童反倒松了口气,他若好转康复,锦帝说不定会出手动花叙恨。

——豫童世子被封为长空王,权盖易水、武陵、界陵三地。花叙恨与他走得太近,本就是很危险的事。

锦帝把靡他君交给豫童,让他处置。豫童没怪责,就这样吧,都是天意。

鱼怀丹老了,到了垂垂老矣的年岁,面庞虽还是盛年的模样,头发却也开始斑白。就算这样,这个人在的时候,长宣还是不打算进军北上。

都在等鱼怀丹死,涛天也在等,长宣也在等。首座之位交给雪浮舟也无济于事,雪浮舟眼下就这么两条路,要么与涛天联盟,要么对长宣俯首称臣。

§§

少年的时候,雪浮舟听说哥们身边“有人了”,跟着起哄,要看看。

真的看了,就挺震惊的,哥们怎么找了这么个……

也不是说不好吧,就,不是同一类人。

玩不动,玩不到一起,玩不起,惹不起。反正,雪浮舟一开始不是很喜欢青锦。后来有一阵还挺喜欢的,再过一阵又不喜欢的,觉得这人真的玩不起啊。

要赌国运就一起赌啊,愿赌服输啊。

哪有赌不过,不敢赌,刷拉一下,把五陵铁骑列阵罗睺关的?没劲。

离支子要去云游。去吧去吧,雪浮舟说,今晚就打包东西滚蛋。

明天长宣的重骑兵说不定就碾过来了。玄女紫宫虽然不至于被碾得灰飞烟灭,但两边开战,离支子在清静洲会很难做。

离支子去了涛天,结果一去不返。雪浮舟这边在处理乌飞兔宫的事,那边听说裟兰因阴魂不散,夺舍生人,改名追千絮,把离支子拐去了鬼岛,当场毛都要炸了。

离支子是首座天师雪浮舟的弟子,是锦帝的……

——反正就是,身份很微妙。涛天考虑了一下,自觉不一定揽得下这件事,愿意同两边好好谈,把人从鬼岛找回来。

寻常人家丢了个孩子都要哭天抢地,何况是长宣锦帝。

青锦的话,哭天抢地不至于,但肯定不会让涛天好过。

本来是想过两年腾出手,彻彻底底给南国收骨头的,现在是真的要现杀现埋。那位狠起来,别说涛天那边有一个离支子,有十个灵天子也不管用。

人的心是会慢慢冷下去硬起来的。

§§

未完待续

扶他柠檬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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