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十岁左右,我还住在那两间土坯房时的一个冬天的下午,父亲风尘仆仆地从外地回来,起了满嘴的泡,没有拎着我想要的好吃的,只有一个黑盒子。
土坯房是父亲两年前从一个本村的村民手里赊欠的,之前被住了好多年。那时我们一家刚从爷爷奶奶的三间土坯房里搬出,父亲刚当教师没几年,工资很少,除了几亩薄田,也没有什么收入,再加上母亲和我这两张嘴,更使得本来就拮据的家里雪上加霜。
那个时候,对于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来说,我已经模糊的有了穷富的概念了,这并不是因为我成熟的早,变得势利了,而是村里的风气就是这样。父亲回来的前几天,我和一个同龄的小朋友在村子东边的小河沟上滑爬犁,不知因为什么吵了起来,不欢而散。临分别的时候,那小朋友看着我说:“你家那样,你还不搅景儿①呢?”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回家以后告诉了母亲,母亲开始没说话,吃饭的时候自言自语:“大人之间的事,还他妈传给那么点儿一个孩子,至于么?”
因为穷,土坯房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整个房子面积不足四十平米,由一堵涂了层层纸的土墙分成东西两个屋。东面的屋子有一扇通向外面的木门,门上左边中间处是一个铁钉钉着的铝制圆弧形门把手,门把手的左面是赤裸的什么都没涂的土墙,墙上斜倚着烧火做饭的苞米杆子;门的右面是一个一米多高的土窗台,窗台上立着一扇木窗户,窗台下是一些淘米做饭用的碗瓢盆坛,里面盛着精盐、花椒以及偶尔买回来的猪肉炼制的荤油。碗瓢盆坛旁是一个被铁抹布蹭得发亮的铁锅盖,锅盖下是解决一家温饱用的锅台,锅台周围时常洒着集市上便宜的白色蟑螂药,跑着怎么毒也毒不净的蚂蚁和蟑螂。
锅台再往北,是通向卧室的一个门框,挨着将房间分成东西两个屋的那堵土墙。门框里面嵌着一扇关不严的实色木门,已经被房梁压得变了形,这使得它和门框就像是两个因为金钱而产生矛盾的兄弟,无论外力怎么撮合,劲儿却早已不能往一处使了。
门框的北面还挨着一个门框。这是一个秃门框,没有门,母亲充分发挥了她的装饰天赋,把一个布帘剪成了门的大小遮盖着它,好处是不会因为房梁的压制而变形。布帘里面是一个宽两米、长约三米的小屋,由一堵半米高的土墙以及土墙上两米多高的白色塑料布分开,与锅台隔墙相望。
小屋的里面搭了一个很小的土炕,这是父亲和我的天堂。土炕上放着父亲的木制书箱,里面摞着《半月谈》、《红与黑》、《简·爱》、《穆斯林的葬礼》等他常看的书。书箱旁边堆放着一些杂物,我对它们情有独钟,馋的时候就到里面去翻,偶尔就会翻出苹果、梨子以及当时住在哈尔滨市区的老姨姥(母亲的老姨)回姥姥家探亲时、给我带的腊肠和小浣熊方便面。母亲时常把这些东西藏在里面,她怕我一次都吃完。
直到有一天。
那天我照旧去那儿翻好吃的,当快要翻到杂物最底下的一个旧的纸质苹果箱子时,突然听见吱吱的响,我有点害怕,那里面却越来越嘈乱,并开始伴着很大的摩擦纸壳的声音。我仗着胆子用手去触碰箱子,在没有合严的箱子边看见了两只眼睛,那眼睛看了我一眼,摩擦便变成了撞击,声音愈加响亮,箱子也开始被这撞击移动了位置,我吓得连鞋也没来得及穿,腾地跳下地去,声音颤抖着去找母亲。母亲听了后找出了翻地的四叉②,战战兢兢地走到箱子边上,闭着眼睛对着那撞击的大概位置一下叉下去后,就不敢再将四叉拔出来。晚饭前母亲把没了动静的箱子搬了出来,里面残留着一滩血迹。
撞击箱子的老鼠已死了多时了。
从小屋出来,便是我们一家三口休息睡觉看电视的卧室,卧室的最北面仍旧是一面土墙,涂着很多纸,或过期的报纸、或父亲学校的作业纸,这些纸的中间有一个半米多见方、嵌着玻璃的小窗户,当然还是木制的;纸的前下方是一个缝纫机,缝纫机旁是一个黄色的书桌,书桌上有一条天线,一头连向房屋外面、一根比房子还高出两三米的木杆,一头接着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里面住着辛巴、孙悟空、陆小凤……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卧室的最西面土墙旁立着母亲的嫁妆——一套黑的被摸的发亮的组合柜,组合柜的一边带着梳妆台,梳妆台上放着便宜的头油和雪花膏;另一边装着被子和一些叠好的衣服。一柜多能。
卧室的南面就是平常休息睡觉的土炕了,炕上有两个红色的卧柜,是父母结婚时父亲的父亲送的,平时放点临时穿的衣服、母亲做活用的针线、以及父亲日常看的书籍。
父亲把黑盒子放在炕上的红色卧柜里,点了颗烟,坐着不说话。
“那里面是啥东西?儿子今天早上就等着你,等着你回来给他买好吃的。”母亲一边淘米,一边看着父亲。
父亲看了看正在看电视的我,没说话,只是抽烟。
“你那嘴咋的了?至于上那么大火么?”
“我再也不去了。”父亲狠嘬一口烟,从牙缝里咄咄的挤出了一句话。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镀金的钢笔,它躺在父亲带回的黑盒子里。从小学到中学,父亲一直名列前茅,父亲写作很有天赋,中学的时候每年期末考试,他的作文都是被当做范文,由老师念给全年组的同学听。
中考的时候,父亲是乡里考上县城重点高中的公费状元。只是,读了一年多,就肄业了。
“家里穷,脸上还生了很多红色的不褪去的包,我自卑。”父亲后来对我说。
晚饭后,镀金的钢笔被父亲从黑盒子中端了出来。笔身通体没有一处标记,由黄色和黑色漆成,有小手指那么粗,握位处嵌着一条半厘米宽的黄色金边,均匀地分布在笔帽和笔杆上。笔帽是旋转的,要多拧几道才能和笔杆分离,这时全开尖的金黄色笔头便露了出来,熠熠生辉,那感觉就像是土坯房里突然发现的一块发着光的金疙瘩。
笔头的最末端向上翘起。
“这是书法笔。”父亲自顾自的说。笑了一下,旋即又变得落寞起来。
对于那个时候连县城都没去过的小男孩,镀金笔最大的神奇在于它的螺旋式笔囊,父亲从小屋里拿出来一瓶墨水,将笔杆伸到墨水里,旋转起来,白色的笔囊充盈着墨水,不一会就变蓝了。
墨水被充满后,父亲一个字也没有写,拧上笔盖,又颤颤巍巍的将它端进了黑盒子里。
从那以后,我总是对这只镀金钢笔垂涎欲滴。然而,父亲却把它连同黑盒子都锁在黄色书桌的抽屉里,谁也不让动。
后来,我偶尔能看见父亲打开抽屉,抽着烟看着那只黑盒子,什么也不说。
本科毕业的第三年,我辞职后第三次考研,国家线公布后,只是英语差了三分,我有点累了,不想再考了,便央求父亲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有天晚上,父亲吃饭不说话,只是喝酒。酒后,他拿着那个二手的摩托罗拉手机,领着我出了房门,给他在高中时的同学、后来在东北师范大学物理学院的一个安姓副教授打电话。
“那年聚会时大家订制的那支钢笔……”
“不知撇哪儿去了……”
“我儿子这分数……”
“没过国家线到哪都白扯,真是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先不说了。”
冷漠的声音后是二手摩托罗拉的嘟嘟的声响。父亲又拿出烟,抽了起来。
考上研究生的那年,家里条件好了些。8月末开学之前,我曾跟父亲提起过那只钢笔。
父亲只是笑,告诉我好好读研,没有再提起它。
从辞职后到现在的这些日子,我总是会梦见那两间土坯房、房里的黑盒子、盒子中的那只镀金的钢笔。
我想,
那里一定有着穷与富,
有着同学与友情,
有着势利与平等。
注:①不搅景儿:不自觉,心里没数儿,没有对自己的一切有清醒的认识。本文中意指我家穷困潦倒的景象。
②四叉:东北农村田间劳作的工具,由一个木制的棍状物套在一个铁管上,铁管下面延伸出四条长约二三十公分、直径半厘米左右、尖状的铸铁。
文后注:农历戊戌年二月廿二,长春。
本文除封面图片外,皆为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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