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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火车站五百米左右的地方,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因为是礼拜日,那热闹劲儿比平时又添了三分。卖耗子药、菜刀、佐料的……吆五喝六,振聋发聩。
九点来钟,这热闹的地段又来了一位拎黑色旅行包的小伙子,一幅偌大的墨镜遮了他半张脸孔。他停住了脚,机警地四下扫视了一圈后,拉开提包,抓出一叠巴掌大的小本本……
卖东西三分货色七分吆喝,这小伙子也清清嗓子,怯生生地喊叫起,“请大家购买《科学百科知识》,每本一元钱,多买优惠....”
比起那些练摊多年的吆喝声,这喊声显得极嫩,但也有人驻足流连,眨眼工夫形成了包围圈,将他裹在中心。小伙子摇晃着那白纸黑字的小本本,“哪位买?衣食住行、保健卫生,样样俱全,一本百科在手,生活方便自由……”
那《科学百科知识》64开20页,装帧简陋,既没有牵狗举枪的警察,也没有身段婀娜的妙龄女郎。人们没有购买的意思。
小伙子不急不恼,看准了几个跃跃欲试的看客后,他不客气地将三四本塞了过去,一边说着:“世界真奇妙,不看不知道。总共一百条,不妨试试看。第一条,饮酒不醉法。到中药店买葛根一块,喝酒时含口内,即可解酒;第二条,捉甲鱼法第三条,有效预防感冒法....”
细细听来,还真有许多绝妙之处。如何治牙疼、脚气;如何减肥、防盗、防治鸡瘟、诱捕老鼠;包括如何预测胎儿性别等等,应有尽有,一块钱确实不贵。
人们看归看,却都唯恐这上头的偏方秘诀乃无稽之谈,没有谁愿掏腰包。
这时候,一位二十多岁的现代派少女伸手要过一本认真翻看,啧啧连声:“不错!真不错!”于是从漂亮的钱包里掏出一张大团结,“我买十本,送给朋友们一串糖葫芦还要一块哩。”
人类最大的特点是从众,既然有人带了头,或许真的不错,这个三本那个五本,争先恐后唯恐轮不到自己名下,那小伙子手忙脚乱,汗流浃背,应接不暇,个把钟头以后,提包里只有钱而没有“知识”了。
待人群散尽,小伙子方才掏出手绢擦拭额头上的汗水,继而消失在人流中,二十多分钟后,卖“知识”的小伙子出现在迎宾旅社三楼,他很有节奏地叩响了一扇门,一位少女笑嘻嘻地将他迎进去,那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亲爱的,总算没让工商局的人抓住。”他如释重负一声长叹,张开双臂将少女紧紧地搂住。
“馋猫!”她象泥鳅似的溜开。“洗洗臭汗,吃饱喝足再说。”少女亲昵地瞥了他一眼,“我们数数钱好吗?”
大大小小,软的硬的钞票散乱在弹簧床上,少女小心翼翼地分门别类。“亲爱的,总共一千二百元整。万岁!”
“你看你,要是趁十万八万,不把天捅个窟窿么?”他点了一支烟,心里别是一番滋味,想哭想笑说不清楚。
“我要是不带头买十本,说不定……”少女脸孔上泛出红晕,“咋样?我这个‘内应’还合格吧?”她有些激动。
“别忘了还有成本。”他眉心拧成个大疙瘩,“使人家苏教授的打字机,不付磨损费么?还有纸、油墨什么的咱俩顶多剩八百元。”
“何必想那么多?走一步看一步,车到山前必有路。”少女并不多愁善感,“既然好销,咱们再印它三千册如何?”
他没摇头也没点头。说句实话,他不愿意干这种偷偷摸摸的浅层次勾当。堂堂大学生,有本事自己写几本书出版,放在新华书店去卖。这叫什么玩意呢?知识大荟萃?狗屁!
“罗宏,咱们算不算‘雅贼’?算不算搞非法出版物?”小伙子关锋反思而后怕,浑身起鸡皮疙瘩,万一工商部门找上来,可就麻烦了。
“干嘛自己吓唬自己?”少女罗宏一甩长长的披肩发,眼毛打着节拍,不屑地瞪了关锋一眼,“刘泉教授那本《社会关系学》有几节是他自己写的?谁管谁?市面上的冒牌货、赝品还少吗?咱们至少起了搜集、整理、剪接作用,无形中扩大了种种报刊杂志的知名度...”
罗宏伶牙俐齿振振有词,敢与天下所有人辩个高低上下。她这个小本本采自《家庭保健报》、《现代家庭报》、《文摘报》、《中国电视报》以及十几种杂志,寻章摘句,也是耗尽心血出了力的。
“哪些知识可靠程度如何?万一读者照章办事,出现了纰漏,追究起来,你我吃不了兜着走,说不定还要进大牢哩。”
“有那么严重?封面上不是印着仅供参考吗?出了问题活该!”罗宏咬牙切齿,一副不想负任何责任的态度。
“算了,见好就收,别印了。”关锋越寻思越害怕,“咱们找别的事干吧,何苦一棵树上吊死人呢?”
“听我的,再印三千册,捞一把,金盆洗手。”
我预算了一下,坚持到毕业,咱俩非三千元不可,罗宏象顽固的买主认准了某种商标,很难改变初衷,她竭力怂恿关锋再干一场。
“风险,风险太大了。”关锋摇头,“一之已甚,岂可再乎?不能贪得无厌嘛!”再干下去非撞鬼不可。但一时又找不到更合适的赚钱路子,他犹犹豫豫,最终还是默认了。
在没有进这所成人教育学院之前,他们都是在乡下。罗宏是乡里的秘书。有人说,一个秘书半个官,其实官永远是官,秘书永远是秘书。
罗宏有几分姿色,领导常常带她陪酒,餐桌上那种庸俗的逗趣、玩笑,令她无地自容,有一次她冒险喝了三四盅酒,吐了半个钟头,她发誓与酒绝缘,怎么劝也不去。
美人失陪,自然少了官员们的雅兴。吴飞乡长说她目中无人,脱离群众。罗宏顶了几句,乡长大怒,说她抗上,要刷她回家种田。
后来有人从中说合,不过保饭碗的条件是必须嫁给吴乡长的瘸腿儿子。当时罗宏心恋着乡镇谷米加工厂的电工关锋,于是两人商定想法摆脱这是非之地。
乡里传来成人高校招生的信息,两个年轻人勃然心动,年龄、工龄、学历都合格,只是要交千元的学费,必须单位开绿灯,毕业后回原单位,念书期间工资照发……
“好哇!深造、镀金机会难得!”吴飞乡长比想象的要痛快,他竭力支持。不过呢,平时的工作不能耽误,自己找业余时间复习。吴乡长除了让罗宏写材料外,还派她到村里搞调查,不断地往她身上加码,让罗宏飞不动。
她心里明白怎么回事。不动声色地应付着,熬更守夜地看复习资料,跟关锋一块研究压力变成动力,非考上不可。
一月后见榜,两人双双榜上有名。这在近万人的乡镇引起了一点小小的轰动,人们大多搞不清普通大学与成人院校有什么区别,反正是大学,有两下子,不是人人都有这运气的。
录取通知书到手了,麻烦事也来了。吴乡长郑重其事的说,千把块钱学费,一年两趟差旅费,小意思,连奖金也不扣你罗宏的。不过嘛,有一条:跟他儿子吴海登记结婚后再上路。
“妈的,欺人太甚!告他个混帐王八蛋!”关锋一听就炸了,怎么可以让吴飞这种人胡作非为呢?
“算了,鸡蛋碰不过石头,县官不如现管,顶多自己掏学费,紧紧手也就是了关锋,咱俩登记吧,结了婚让那些人断肠死心。”
“这大学让吗?”
“我打听过了,成人院校不管这个。”
“有孩子咋办?让生在学校吗?”
“不兴扳住?”罗宏脸孔似五月石榴花,“两年时间还挺不过来吗?”
三四天后,罗宏不等吴乡长开口,主动找上门去。可以登记结婚,但不是跟吴海结婚,而是电工关锋。
吴飞象一只泄气的皮球,没了力气跳哒。冷冷地说:书尽管念,以自动退职论处,从九月份开始,你到大学开工资去吧。
吴飞颇有道理,你不工作不为人民服务,共产党为什么要发给你工资?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至于你毕业后去向问题,到时候再看,有地盘你就来。
种责任田的父母吃不住劲儿了,“傻丫头,天堂有路你不走,做了乡长儿媳妇咱们全家借光,化肥、地膜、农药、良种、使电用车……你要非念不可,一切自理,家里的那几亩地、几只鸡,你也是清楚的.....”
无独有偶,关锋也因“不服从领导安排”而被迫放弃了工作。更令二位气愤的是:乡里以婚龄不够为借口,拒开结婚证。若不是惊动了县太爷,粮食关系、迁移证也都不给办。
提高人的素质,学习,深造,有多少沟沟坎坎,有多少坑坑洼洼,容易吗?不死也让你蜕一层皮。那文凭是不是太沉重了?得花费多大的勇气、耐力、意志去搬呢?
罗宏工作这几年挣那点工资如数交给父母,体己钱等于零。幸亏老母亲心慈手软,临时卖了一头架子猪,又向亲友们告借,凑了一千五百元钱,出嫁似的永远把她打发走了。关锋情况稍好一点,携有两千多块钱,去了路费、学费,所剩无几。
这大学念得有多难?前无杀手后无救兵,拮据得只剩下追求了。
毕竟他俩是大学生。虽说为了那一纸文凭,他们失去了很多也许很有用的东西,以至于进了学校捉襟见肘,病急乱投医。但他拥有她,她拥有他,这就足够抵挡万贯家财了。他们没有合法夫妻的证件,但并不影响彼此关心,相依为命。
好在他们两人学的是同一个专业,大有互补的余地。比方罗宏的作业可以由关锋代做,关锋的衣服由罗宏代洗。避开同学们的目光,搞点私活。这次要印刷三千份“知识”册子,工作量浩大,必须加夜班......
好在苏教授十分同情这对可怜而又要强的大学生,提供打字机和场地,当然也为他俩捏了一把汗。人到底不是机器,几个通宵熬下来,罗宏精疲力尽,上教学楼时不幸摔倒。从那水泥梯子上轱辘下来,左腿骨折,医院。
大夫毫不客气地要一千元押金,少一分一厘也不行。这叫辛苦挣来痛快花,“知识”变成了药剂,一桩赔本买卖。
伤筋动骨一百天。弄不好罗宏还要休学。关锋除了自己听课,还要给罗宏补课,学生与先生兼顾,十天半个月折腾下来,他也病了。
这该死的小册子把人搞苦了。关锋躺了两天,想一把火烧了哪些降人格丢脸面的东西,冲动之后冷静下来,不得不手下留情。
饭票、菜票数了又数,依然是一天比一天少,下个月怎么办?他又焕发出一种与命运抗争的勇气想把小册子变成大钞票。
“内应”躺在病房里,惊动其他同学不啻招来横祸,一切只有全凭自己单打独斗了,关锋携了一提包“知识”,又来到那株龙爪槐下,刚要开张,就撞上了工商局的人。
“谁让你来卖的?嗯?说呀?”
“我我自己来的。”
“有营业执照吗?”
“没有。”关锋惶恐地摇头。
那大盖帽随便抓起一本,前后瞅了两眼,“一无刊号,二无定价,三无出版单位,纯属非法出版物,扰乱文化市场。跟我走一趟!”
关锋电线杆似地戳着不动,他明白将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脑海开锅般翻腾,“你想怎么样?”
“少废话!”那工作人员不由分说,一手拎提包,一手揪住关锋,连拉带拽。
关锋一挣,“走就走,怕你不成?有什么了不起?!”心想,罚款没有,要命有一条,你看着办!人要是横了心倒也无所谓什么了。“姓名?”一个当官模样的人大声问。
“何得南。”关锋不假思索。
“职业。”对方补充道,“哪个单位工作?”
“没有工作。”关锋想说是某厂的工人,又恐引起更大麻烦。
“为什么要出售非法印刷品?”
“怎么才算合法?请指教。”
“有执照,有刊号,有固定摊位。”
关锋想笑,我一无所有,无产阶级。
“卖过几次?老实交待!”
“一本没卖,就让你们‘包圆’了。”关锋觉得这几个人并不可怕,既无手枪又无警棍。
“撒谎!态度恶劣,罚款三百元!”
“实在遗憾,一文不名,不信请搜。”
“想耍赖?休想走人!”
“如果你们管吃管住,我愿长期留下来。”关锋脸上露出嘲弄的笑容。
“那好,算你小子走运,滚!”将那只提包扔给他,“拎家去当引火柴,再发现你卖这破玩意儿,就往派出所送!知道不?”
关锋拎了提包,逃避瘟疫似地溜了。浑身的汗已出了不少。
关锋拎着那个“知识”提包,愁肠百结,身上衣裳口中食,谈何容易,人家一个电话一张纸条可以赚几千几万,而自己呢?人比人该死,却又不想死,才27岁,况且还有漂漂亮亮的罗宏。
他一眼看见路边的书摊,守摊的胖子叼着大烟斗,以为关锋要来一本武侠言情小说,满脸堆笑,大侃特侃五花八门的大众书刊。
“大伯,想不想发财?”
“想呀,做梦都想。”胖子眼里泛出攫取的光彩,“老弟有‘黄鸟白鱼’,嗯?”他环顾四周揪了关锋的衣角,来到个僻静处。
关锋不懂黑话,估计是黄金白银之类,他摇摇头,笑眯眯地说,“我可有无价宝哩。”他神秘兮兮的样子引得书商馋涎欲滴,非要一睹货色不可,当他看清是“知识”小册子时,脑袋便摇成了拨郎鼓。
势利小人!践踏文明的低档货!关锋仰天长叹。那提包宛若铅块般坠得胳膊发酸,两腿软绵绵的不肯挪动。难,难于上青天。
罗宏啊罗宏,你怎么不来试试?三千册啊!关锋鼻子发酸,险些掉下泪水,他赶紧抑制住。鬼使神差要来念大学,来拿那不到二两重的文凭,他长吁短叹,真有点后悔。
医院去了。原以为卖了钱给罗宏买一点营养品,让她早些恢复健康,可这小小的愿望都不能办到,自己又算什么堂堂的男子汉?
关锋实在不甘心把辛辛苦苦弄出来的成果再拎回去,哪怕五角钱一册,三角钱一册。是不是上次赚得太容易了,上帝要惩罚呢?
口干舌燥,有气无力,身上只有两元二角,踅进一家中档饭馆,将那提包放在墙边,要了一碗面条,吃了没饱,端着碗要了些汤,耐心地喝,慢慢品尝,又坐在那里抽了一支烟,懒洋洋地拎了提包走。
他觉得份量轻了。或许肚内有食添力气的缘故吧,又感到不大对头,自己提包是鼓的,这只提包。.....也是黑色的,与他的提包丝毫不差难道拎错了包吗?
关锋疑神疑鬼,打开提包一看,有点发傻,里头有三四件新衣服,两条枕巾,一个牛皮钱包,内有三千五百元钱,我的上帝呀!关锋险些喊出声来,他环顾四周,并没有人盯梢。他的心呼呼乱跳,他太需要钱了。
他不动声色,大步流星地走,不住地回头,象初次作案的小偷。走了两百米远,关锋突然停住了。不,不能这么办,也许这几个钱会弄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蹲在路边,翻那钱夹,看看有没有失主的线索。
他终于发现一张购物单,写着衣服四件、牡丹20时遥控彩电、凤凰自行车等等。不言而喻,这是准备结婚的,失主不定多着急哩。
关锋拎了提包回到饭店,慢悠悠地转了一圈,没有人认领,也无人询问,医院看望罗宏。
现代医学早打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的传统论调。罗宏已经可以拄着拐杖挪动了。再过十天半个月就可以出院。
这几天同学们纷纷来慰问她。床头柜上堆满了各式罐头、奶粉、苹果,香蕉……唯有关锋好几天了没露面,少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关锋出事了?另有相好了?不可能吧?少女的心眼比蜂窝煤的窟窿还要多,甚至往学院打了两次电话,没人接,不知关锋的去向。
罗宏潸然泪坠,怀疑爱情的大厦将要坍塌。难道关锋见我伤了腿,怕变成瘫子跛子,配不上他。越思越想越烦恼。她唯独没想到关锋连连受挫,无颜来见她。误会常常使事情复杂化。
当关锋奇迹般出现在她面前,她将脸一扭:“你怎么还想得起来看我?”泪水夺眶而出。
“罗宏,干么疑神疑鬼?”他未必就不需要安慰,“我容易吗?险些挨拘留,罚款。”
“别吓唬我好不好?”罗宏哪里肯信,瞅瞅关锋那张霉气重重的脸,“你病了吗?嗯?”
“不。”他摇摇头。“我发了一笔横财,足够我们花销半年了。”他郑重其事地说,哧的一声拉开提包,“你瞅瞅,我不骗你。”
“买衣服干什么?你会买吗?”
“别人买的,还有彩电。”关锋漠然地笑笑,“天可怜见,该我们走运。”
“你……你搞什么鬼?”罗宏如坠五里雾中,“你偷人家东西了?”
“不是偷,是狸猫换太子,阴差阳错。”他不得不从头至尾描述,没有半点隐瞒。
“打算怎么处理?”罗宏心惊肉跳。
他惶惑地摇头,反问道:“你看呢?”
“我?”罗宏也摇头。这笔钱花了不犯法,只是天理良心上说不过去。“贴招领启事吧,不义之财啊。愣着干什么,还不去?”
“我想花掉这笔钱!”关锋两眼喷火。“人家趁几万几十万几百万,为什么我们一分不趁?公平吗?老天爷,公平吗?!”他挥动双拳。
“关锋,你疯了?”她十分诧异。关锋不是这样的人啊?!
“疯?我倒希望自己疯,关进疯人院,管吃管喝,无忧无虑。我们太清醒了,连工资都捐献出去了,只剩下一百多斤肉!”
“行了,求求你,别提那些伤心事了。”罗宏泪眼汪汪。
“我有权支配这笔钱!说到办到!”关锋颠狂起来,什么道德、伦理、友谊,见鬼去吧!我要活,我要活呀!活该对方倒霉!”
这种变态来得太突然了,罗宏毫无思想准备,“关锋,你要冷静些,伤天害理之事千万不要办,我不会原谅你,真的!”
“不需要,我不要……”尼采说过,怜悯和同情都是罪恶。他双手捧着脑袋,呜呜地哭起来,“我活得太累、太苦、太难了……”他狠狠地捶打自己的胸脯,沮丧地抬起头,“我受不了啦,我要爆炸了!”
她本想痛快淋漓地骂他一顿,这太危险了。正像一个想跳崖的人,用力推他,她知道关锋在说反话,他不会那么糊涂、混账。爱情的意义就在于帮助对方提高,同时也提高自己。唯有那因为爱而变得思想明澈,双手矫健的人才算爱着……罗宏头脑非常清醒。
“关锋,你还爱我吗?表个态。”
他机械地点点头。如果没有爱,哪会引起这一连串的尴尬反应?他和她吃的苦头还少吗?如果仅仅为他自己,何苦去卖知识小册子呢?
“我从不向你隐瞒什么,你不信?要我掏出心来吗?”确实是这样,他向她说钱是捡来的,如果对爱情掺假,可以说是小册子卖的钱,那几件衣服可以扔掉,连枕巾、钱包全扔掉……
他只不过发发牢骚,对不平的抗议,哪能真的花掉人家的血汗钱呢?那还叫个人吗?
他们和解了。在病房紧紧拥抱,直到那小护士冒失地推门进来,弄了个大红脸。
七八张失物招领贴到显鼻子显眼的地方,三天后失主找上门来。这是个郊区中年汉子,那天多喝了几盅,迷迷糊糊拎了提包就走,又在公园的椅子上睡了一觉,傍晚才清醒,猛然想起彩电还没买,匆匆忙忙赶到五金交电公司,营业员要求先交钱,后调试。
他打开提包一看傻了眼,一堆巴掌大的小本本,急得双脚乱跳,赶回那个饭店,人家早上锁没人了。
他在路边哭了一场。儿子三天后要结婚,若彩电、自行车买不回去,岂不鸡飞蛋打?怎么办?好几千块呀,就差上吊了。
城里有几个亲戚,可张口借几千元,恐怕够呛。于是在街头巷尾乱转,盼着好心人交出他的提包。
转游到风寒露冷的后半夜,仍无奇迹出现,他只得认命。万般无奈到了侄子那里诉说不幸的遭遇,小伙子十分同情乡下亲戚,答应三天内借钱给他。
侄子怕他再有闪失,亲自护驾到五金交电公司,做梦也没想到看见那失物招领……
中年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关锋面前,泪水淋淋,把关锋弄得手脚无措,连忙搀扶这位大叔。
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失主当场掏出五百元赏给关锋,他再三推辞,“如果我贪财,就不会费半天时间写招领启事了,大叔不过忙中出错,物归原主,不必客气。”
纯朴憨厚的失主很是过意不去,人家这份菩萨心肠岂能不加酬报?生拉活拽到饭店,叫了六样菜,叔侄俩把盏奉陪,再三询问关锋是干什么工作的,有何困难,尽管吭声……
邂逅相逢,礼仪之邦重友情。关锋吞吞吐吐,不说实话,叔侄俩以他不够朋友,看不起人刺激他。
关锋无可奈何,仗着几盅酒,从实道来。失主连连啧啧:“不易不易,为了念大学,连饭碗都砸了年轻人,有志气!拿到文凭不愁工作,原单位若不容你,我们乡镇有几个工厂,保你有饭吃。不必发愁!”
失主的侄子叫陈远,是个体户,人很精明,他看得出来象关锋这种知识分子,清高自傲,赠与恩赐不啻侮辱他的人格,他们讲究社会参与,实现自我价值,换句话说,凭实力赚钱养活自己。
“关大哥,你们大学不是下午不上课吗?出来混混,好歹就抓一把钱,别说养活你老婆,再养活几个孩子也不成问题。”
“可我两眼一抹黑,四处碰壁啊!”关锋见对方有意成全,故意摇头晃脑,“如今办什么事不讲人际关系?算了,不提这个。”
“关大哥此言差矣。凭你拾金不昧,小弟若不出力,枉为一条汉子。”陈远快人快语,愿为朋友两肋插刀,“不知关大哥学的什么技术?说出来供我考虑。”
“经济管理,软科学,算不上技术。”关锋脸孔发烧,分明是在拐弯乞求人家,可话说出去收不回来了,“我不挑工作,干啥都可以。”
“这就好,这就好。”陈远举酒相邀,率先呷了一口。他之所以要摸摸关锋的底牌,唯恐低挡活计降了大学生的身份,弄巧成拙。他给关锋夹了一只对虾,寻思再三,“既然关大哥能屈能伸,那就倒腾衣服吧,眼下这种买卖利润很高;具体事宜咱哥们回头再商量吧,保你吃香喝辣又误不了念书……”
“那就拜托陈老弟了。”关锋喜出望外,拱手相谢;命中注定他要走这步险棋。
女人总喜欢指挥男人,让男人百依百顺,她有一把柔软的尺子,随时都在衡量男人是否出格越轨。罗宏也不例外。
当关锋医院时,罗宏吓了一大跳,象真正的妻子那样刨根问底,为啥要喝酒?醉成这个鬼样子?哪来的钱?
他坐在那里就睡着了,鼾声如雷,令其他患者十分遗憾:这叫什么大学生?一点教养都没有?真不像话。罗宏那脸孔白了红,红了白,拼命摇晃关锋,像振荡一台失灵的机器。
她的腿基本上好了,能够慢慢行动了。罗宏到厕所端来一盆凉水,浸了毛巾冷处理他,关锋大约喝了六七两“西凤”酒,怎么折腾也不醒。
患者们纷纷抗议,最后护士来给他扎了一针,这才渐渐醒过来,仿佛经历了马拉松赛跑,感到很累,却没了睡意。
“我想出院,离开这个囚笼。”
“好,好哇。”关锋笑了笑,“能走了吗?我这就去办出院手续”不消半个钟头办完手续,找了一辆出租汽车,同罗宏一块回到了学校。
同学们象欢迎阔别多年的老朋友,向罗宏向长问短,并告诉她近期学校、班上发生的一切,分别十几天,仿佛半个世纪。
傍晚,罗宏主动找关锋,她有许多话要问,她对他很不放心。命运的绳索早把他俩拴在一起了。“我准备去倒腾衣服。”
“谁的高见?”罗宏出语不凡,“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商量一下,你心目中根本没我……”女人的自尊心很重,在任何细节上都不肯疏忽。
“失主的侄儿非常热情,他叫陈远。”
“你了解这个人吗?随随便便就答应了?”罗宏十分警觉,唯恐准丈夫陷入泥淖不能自拔,如今社会上啥人没有,把你当枪使。
“用得着搞政审吗?阶级斗争阴魂不散。”他很不以为然,他相信自己的感觉,他有恩于对方,哪能以怨报德呢?陈远是条汉子。
“关锋,你不觉得倒腾衣服太‘那个’吗?”在罗宏看来摆弄衣服有点丢人,应该找点高雅的事情做,至少与文化科学有关。
“还去卖科学知识小册子?让人家撵得鸡飞狗跳,当三孙子训斥?够了。”关锋想起那几个工商局的小伙子戏弄他,气不打一处来。
罗宏沉默。习习的夜风掠动树叶,飒飒作响,仿佛在议论这对离乡背井打破饭碗来追求文凭的年轻人。淡淡的月光勾勒出两条幽灵似的影子,何去何从呢?
罗宏住院期间认识了一位出版社的头头,有一批古籍想找人抄一下,将竖排的繁体汉字变成横排的简化字,每抄写一万字付给10元劳务费,罗宏心动了,课余饭后的抄写,练字都有了。她拿回一本,大约有35万字,没想到关锋要去倒腾衣服,看来只好兵分两路了。
“罗宏,你不该贸然揽那苦差事,一天也抄不了五千字,不信就试试。”
她哑然失笑。你关锋太小看人了。每个小时怎么不抄一千多字呢?不冒任何风险啊!那出版社的头头说,许多人想抢这项活计,他优惠自立自强的大学生,足够她抄半年的。
人各有志,不能相强。恋人也罢,准夫妻也罢,不能勉强对方,只能尊重、理解。上午的四节课不能耽误。尽管有些先生讲得很糟,那教科书一目了然,你必须老老实实奉陪,否则。先生们要大动干戈,到教务处,到系办公室奏你一本,成人大学生谁不顾脸面?
下午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你可以吃了午饭就放翻身体睡到傍晚或者一直睡到转天上午,你可以成双结对的去逛商店、游公园,也可以下象棋、打扑克、搓麻将,买只鸡用电炉子炖。总之,你想干什么都可以。
大学就是大学。大学比中学舒服。如果仅仅是混那个文凭,只需三分精力就可以了。当然,要搞出点名堂,必须下大力气。
罗宏吃完午饭就抖起精神抄古书。她把手表放在面前,想证实一下每小时到底可以填满多少个方格。老天爷呀,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没抄到一千字,她惊诧自己的愚笨。
效率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金钱,每抄十个字一分钱,要说是容易的。那繁体字太多了,防不胜防。当初罗宏学的就是简化字,她忘了这个事实,只有四十多岁的人,他们既熟悉繁体又认识简化字。罗宏手头只有一本《新华字典》,要译出那些生僻字体,除非借《辞海》、《辞源》、《康熙字典》。
她到苏教授那里搬来了一大堆工具书,老头以为罗宏要研究什么高深学问,很是高兴。
工具未必人人都会使用。事情如果那么简单,用不着师傅,更不必实践了。罗宏寻找一个字,常常要花费十几分钟,太慢了。她怀疑那出版社的老兄故意刁难她,明知她才疏学浅,偏偏认为她没问题。人类最大的悲哀是不了解自己,罗宏不该幼稚冲动心血来潮。
她弄得头昏眼花,脖子发酸,连五千字也没拿下来。她失去了信心。并非大事做不下来,小事不愿做,实在力不从心,挣这份钱没希望。她撕了那十几页稿纸,将那本可爱的古籍挂号寄了回去。她躺在床上呜呜地哭。
同舍的马莲大姐以为罗宏病了,或者被男朋友甩了,耐心安慰她。马莲三十八岁,儿子都念高中了,她基础差,记性也差,从早到晚疲于奔命,唯恐拿不到文凭。有点时间还要给儿子,丈夫织毛衣,却顾不上盘诘同伴的私事。当然,她看得出来罗宏日子过得很难。
“马姐,能不能给我找个工作?”
“勤工俭学对吗?”马莲心领神会,她家在市区,有些门路,“你想干什么?”
“下午晚上有时间,干啥都可以!”
“让我想想……”马莲手里的竹针挑着天蓝色毛线,“伴唱行不?‘玫瑰舞厅想招个伴唱的,正好在下午、晚上有活,每小时20元。”
“我想去试试。”罗宏充满了信心。
“那好,礼拜六我带你去。”
罗宏做着玫瑰色的梦。目前最需要的是钱,她不想拖累关锋,她要凭自己的实力。藤萝的悲哀在于依赖与缠绕,一旦失去支撑难以存活。罗宏要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让关锋吃惊……
玫瑰舞厅属于个体经营,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叫钱盈盈。擦脂抹粉,珠光宝气,体态丰腴,抽烟喝酒,快三慢四无所不精。
钱老板象买牲口的贩子,上上下下打量罗宏,“脸蛋漂亮,身段也不错,嗓子咋样?会唱流行歌曲吗?”
罗宏想说不会,却嗯了一声。
钱老板并没为难她。诡谲地笑笑,“伴舞可以吗?华尔滋、交谊、探戈、迪斯科.....”
“可以。”罗宏在原单位跳过舞,有些基础,“我可以示范一下吗?”罗宏迫不及待地要取信于钱老板。
钱盈盈作男方,与罗宏勾肩搭背,翩翩起舞。罗宏超常发挥,令女老板喜出望外。当场拍板,每小时付给20元,先试用一个月再签订合同。并预支给罗宏三百元,做两件像样的衣服,买些增光添彩的化妆品。
一般到舞厅来跳舞的都是成双结对,无需找什么伴舞,但有些外地出差的办事人员、商贩等等,只好抓黄牛当马骑,罗宏扮演的就是这种角色,她必须面带笑容,让对方满意。
罗宏让马莲保密,对任何人也不要泄露天机,尤其不要让系里的领导知道。马莲是厚道女人,保证守口如瓶,铁棍也撬不开嘴巴。
她很快适应了眼花缭乱的灯光,震耳欲聋的音响,进入了角色。她的心在喧嚣中鼓荡起来,象顺风的船帆,生命的最生动最任性的灵感被发掘出来,大学生舞女,不同凡响。
罗宏的形象、气质,很快征服了许多男人。有女伴没女伴的小伙子,半老头子都邀请她跳,不到一个礼拜,她成了舞厅皇后。
她学过《政治经济学》,也学过马克思的《资本论》,应该明白老板怎样剥削她创造的剩余价值,不过,她满足那笔劳务费,况且又有男士们请她喝咖啡、嗑阿里山瓜子、吃大大泡泡糖,送给她染了香水的名片……
但这里并不平静。两个男子汉几乎同时邀她跳舞,由于她的选择,被冷落的另一位醋意大发,老拳相加,很像森林里雄性动物的奇偶拼斗。
她胆怯了,心灵颤抖了。
罗宏终于退出了那个是非之地。她向女老板述说,太累、太乏,影响第二天上课,挨了先生严厉的批评,实在对不起。而真正的原因是一位胡子巴茬的男人粗暴地捏了她胸脯上那鼓鼓的肉,她自尊心受到了莫大伤害。
“罗小姐,太随便了吧?”钱老板哪肯放过这株高档摇钱树,“我的钱还没还啊!”
“什么钱?”罗宏十分反感。
“贵人头上多忘事,我让你做衣服的钱呀,难道能抹么?想打官司么?”
罗宏掏出三张大钞票。可钱盈盈却说罗宏赖帐,借一千元,怎么可以欠七百呢?
“你?!”罗宏感到受了天大侮辱,明明是三百元,你无中生有诬我清白,不要脸……
“那好,我找你们院长,看看谁遭殃!”钱盈盈心狠手毒,啥损招都使得出来。
罗宏暗暗叫苦,不该招惹这狐狸精,宁愿吃哑巴亏保全名声的清白,只好向关锋述说。关锋十分讨厌乌烟瘴气的舞厅,而罗宏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自作主张,男子汉未必就不挑理,如今你捅了漏子没咒念了找我来了,哼!
“谁让你去那个鬼地方的?头脑发胀,丢人现眼!”
“这么说你见死不救?”罗宏眸子里迸出火星,“那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一刀两断!”
“断就断,有什么了不起!”关锋血气方刚,眼里不揉沙子,丝毫不让。
罗宏独自跑到柳林里抹泪水。
“罗宏,有啥了不起的事?!温和的男中音像从云彩中飘下来,正是时候。
小伙子叫陆坤,一米八十的块头,浓眉大眼,风度潇洒,他是本系第三班的学员,父亲是外贸局长,他是科级干部,镀金之后正处级的乌纱帽在恭候他。陆坤早就瞄准了这只乡间俊鸟,几次想发动冲击,探知她有保护神关锋,作插足的第三者总不大光彩的。如今,他发现关、罗之间出现裂缝,斧子般楔进来。
“你?!”罗宏有些吃惊。陆坤打得一手好篮球,英俊飘逸,家庭条件优越,怀春少女都想把丘比特箭射向他。罗宏出身农家,岂敢作非分之想,况且她已经拥有关锋了。
“你好像讨厌我?”陆坤自我解嘲地笑笑。
罗宏明白对方在试探,她心灵中的关锋形象尚未彻底消失,筑起一道防范的堤坝。“谢谢你的关心,我没什么。”
“不,你在欺骗自己。”他掏出一支“希尔顿”烟卷,金灿灿的打火机摁出二寸高的兰火焰,“人拗不过生活,谁也拗不过生活。”陆坤象睿智的哲学家感慨地晃脑袋,“人与生活对峙,归根结底受损失的是人。”
陆坤象克格勃,把关锋、罗宏研究得十分透彻。二位印了多少知识小册子,赚了多少钱,罗宏住院花费了多少,以及跳舞,女老板的纠缠……关锋倒腾什么衣服,他了如指掌。
“我佩服你们二位征服生活的勇气,但你们的手段过于拙劣,费力不讨好嘛....”
罗宏想离去,又鬼使神差的被吸引。相比之下,陆坤的前程比关锋锦绣得多,如果陆坤早些出现,她不会选择关锋。
“你们爱得很深?”陆坤没话找话。
“怎么说呢?”她不能不反应了,眸子里浸满了无法摆脱的忧郁,“砸了饭碗的可怜虫,拿到文凭又咋样呢?当初真不该那么冲动!”
陆坤友好地笑笑,表示理解,“事在人为,如果你相信我,毕业后留在本市是不成问题的。”
她心尖为之一颤。那潜台词可能是:你罗宏必须爱我,嫁给我。不然嘛她沉重地笑笑,“出于可怜才来安慰吧?”
“不,出于爱!”陆坤突然扳着罗宏的肩膀,“我真心实意的爱你!”
她挣开了他的束缚,“爱我的脸蛋?穷困?还是别的什么?我已经属于关锋了。”
“不,他不配!”陆坤大声疾呼,“我不能沉默了,我有能力击败对手!”
罗宏脑袋嗡嗡响,仿佛挨了一棍,上帝呀,告诉我,会发生什么意外?!
关锋已跻身于倒爷行列。与别人所不同的是:他上午念书,不午、晚上倒腾,用倒腾的大钞票来滋润那文凭之花。双管齐下,左右开弓。
理论归理论,实践归实践。买主并不因为你身份高雅就格外恩典。一里长的服装市场,千帆竞进,百舸争流,能不能赚看本事。
关锋连个本钱都没有,无产阶级“倒爷”。陈远格外照顾他,拨给他30件皮夹克,每件交给陈远80元钱,多赚少赚碰运气吧。
陈远领关锋这儿瞅瞅,那儿看看,旨在让他了解市场行情,长点见识。关锋十分虚心,眼瞅口问心记,看来并不困难。
关锋象古代宋国那位守株待兔的农民,坐在那里,不时吆喝几声。那皮夹克每件标价元。偶尔有人到跟前瞅啾价格,摸摸样品,摇头而去。他足足苦守了三个下午,一件也没卖出去。关锋感到尴尬,甚至想拍屁股走人。
一位伟大先哲说得好:胜利常常在最后的坚持之中,那好,再等等。又守了三四个下午,依然无人问津,他怀疑衣服标价太高,将元改成元,交给陈远80元,还赚20元呀。人不能贪得无厌啊!没想到更糟,人们瞅瞅那价格直摇脑袋,这夹克肯定穿不住,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哩,走,到别处瞅瞅......
“关哥们,有何体会?”陈远拍拍他的肩膀,“比念大学难吧?来,抽支烟,多动动脑筋相信你有办法的。”
关锋苦涩地笑。若不是为了填饱肚子,弄那一纸文凭,说啥也不来受这份洋罪。冬天的逼近,冷嗖嗖的风令他上牙敲下牙。
他突然心血来潮,将元改成元,吓唬吓唬,反正是卖不出去。居然有几位不怕贵的年轻人上来了。非常熟练地讨价还价,狠狠地往下煞,拔河似的你来我往,最后每件以元成交,卖出去5件,不到两个钟头啊。
关锋被这情景惊呆了。这叫什么心态?狠狠敲了买主一杠子,他却兴高采烈。有趣!这流通领域学向大着哩。难怪有的大商场将一双皮鞋标价到元,平心而论,即便是犀牛皮制的鞋也不值这么贵呀,可偏偏有人不怕贵。
不到一个礼拜,关锋将30件夹克全部倒腾出去,尽赚四五千元,他甚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钱来得太容易了,一个正教授每月不过二百多块钱,几天倒腾顶他们干两年。
陈远有言在先,每件只收80元。他替叔叔还关锋的人情偿,既然关哥们捞了一把,往后就得紧紧手了。关锋请陈远撮了一顿,来而不往非礼也。陈远乐呵呵的不推辞。
“咦,怎么不见大嫂子露面?”
“我们吵翻了,别提了。”关锋感慨万千。
“不吵不闹阎王不要,其实也没什么。”陈远笑嘻嘻地劝,“能和则和,实在和不了就散,天下三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女人拿鞭子赶这事犯不上发愁。”
“听说她跟别人好上了。”关锋无限伤感。
“那就借坡下驴,何必惦念这种朝三暮四的女人?”陈远察言观色,哈哈大笑。“老兄若有意,三天之内我给你物色个美人!”
“不行,这可不行。”关锋连连摆手。不管怎么说,他还惦念着相好几年的罗宏。“本人可不是那种拈花惹草之辈,老弟莫乱来呀!”
陈远又是一笑,“人家妻妾成群,你这大学生如此保守,真有意思。”开玩笑归开玩笑,当真归当真。关锋捞了一把钱,想把罗宏那七百块冤枉债堵上,再向她道个歉,言归于好。可惜已经晚了……
舞厅女老板钱盈盈接到电话,说是罗宏还给她七百元钱,冤家宜解不宜解。犯不上撕破脸皮,大学生把名誉看成第二生命。
钱老板是个财迷,送到嘴边的肥肉能不吃吗?骑了自行车奔指定地点——光明街中心公园后墙外柳树下……
钱老板来到那里,不见罗宏踪影,情知上当受骗,正要撤退,冒出两个手持匕首的小伙子,不由分说,在她胳膊上,脸上划了两道口子,临走留下几句话:告诉你姓钱的,你少讹诈罗宏,我俩是她男朋友关锋派来还债的,你再为非作歹,小心脑袋搬家!
钱老板鲜血淋漓,三魂吓飞了两魂,尿了一裤子,医院包扎。咎由自取,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过她不这么反思,她不是那种省油的灯。讹诈不对,可你罗宏的男朋友唆使小流氓伤我就不犯法么?
一张状子递到了市法院。
法律就像一只打盹的老虎,一碰就咬人。
两位办案人员驾临学院。
罗宏被传讯,关锋也被传讯。
罗宏矢口否认。关锋也竭力分辩。
好事不出名,坏事传千里不到半天时间,食堂、厕所、操场、办公室叽叽喳喳,沸沸扬扬,不断夸张、渲染,神乎其神,仿佛这两位非判十年八年徒刑不可。
学院一方面承担教育无方的责任,一方面大动
干戈调查核实,先停了二位的课。
系总支书记赵坚,文化只有初小程度,党龄却有四十年。他把关锋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一顿训。
关锋当然不服气。他承认印卖过知识小册子,也倒腾过衣服,但没耽误课程,当场考试也可以拿到七八十分。至于唆使小流氓去刺伤钱老板,纯属子虚乌有,胡编乱造。
赵书记见关锋态度蛮横,拿出当年抢占无名高地跟美国鬼子较量的雄姿,嘭嘭拍桌子,“关锋,不要以为油嘴滑舌可以蒙混过关,事实俱在,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照样处理你!”
“悉听尊便。”关锋梗着脖子。
“瞅瞅你这模样,哪像个大学生?”赵书记口气温和了一些,“能进大学深造,机会有多难得,可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听候处理还不行吗?有啥了不起?!”关锋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他不服这老书记,他没有什么理论。
赵书记打摆子似的浑身发抖。如今的大学生实在不好管理,你说一句,他有十句等着你,气得你肝疼。双方静默了好几分钟。
“回去好好反思,写个三千字的检讨交上来,听候处理!”赵书记挥挥青筋暴起的手。
此时此刻,罗宏正坐在学生处殷敏处长的办公室沙发上。殷处长五十有四,已是当婆婆作奶奶的人了。她当过几年街道主任,区妇联主任,专门跟女人打交道,积累了一整套经验。
她因为大出血休养了半年,刚刚恢复健康便摊上了这段棘手事情。她既不拍桌也不瞪眼,心平气和跟你谈,字字句句拔动你的心弦。据说她在街道那阵子,凭三寸不烂之舌,用三个晚上时间感动了一个小偷,乃至投案自首,举报同伙。如今那脱胎换骨的小伙子成了一位技术高明的汽车司机……
“小罗,我们随便扯扯好吗?”没有权威的恐吓,只有平等的请求。
罗宏泪水涟涟,心潮翻涌,扑进殷处长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孩子,不要这样,啊?”殷处长眼窝也潮润起来,掏出香喷喷的手绢给罗宏擦拭泪水,成熟与老练在她那张布满浅浅皱纹的脸上交融得很和谐。
“我相信你不会办这种蠢事,你是个聪明而又富于进取的学生。我想,是否有误会,委屈说出来,我帮你分析、寻找对策。”
“殷处长,你相信我?真的相信?”
“你看你,如果不相信你,请你来干什么?我们都是女人,我也年轻过,一切都能理解。”
“你相信关锋吗?”
“所有值得相信的人我都相信。”
“他不会指使小流氓伤害钱盈盈,我敢发誓,绝不是他,我了解……”
“你们是恋人?”股处长心领神会,“在进大学以前就恋上了?差不多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殷敏一连串推理,令人佩服。
罗宏点点头。她和关锋到了可以睡一个枕头的地步,只是人家故意卡他们,不发给结婚证。人活着有时真难,罗宏的泪又上来了。
“听说最近闹了点小摩擦?为什么呢?”
“为了钱。”罗宏并不隐瞒自己的观点。
“是呀,如今钱显得很重要。人人谈钱,处处讲钱,经济怪物像远古恐龙。作为学生,是不是更应该多谈些学习,有了本事才能挣到钱,我不是唱高调吧?”殷处长笑了笑。
“殷处长,从宏观上讲你没错,但微观而言……”
罗宏想说“你并不了解我们……”,话到嘴边舌头拐弯,“您未必洞若观火……”
“那好,从现在起,我开始了解,越细越好,要求不过份吧?时间我有.....”
办公桌上的程控电话嗡嗡作响。
殷处长哦哦两声脸孔煞白:“罗宏,对不起,改日再谈,我有急事。”
殷敏象消防队员接到火警讯号那样,咚咚咚从四楼跑下去,骑了自行车就跑。
罗宏很是纳闷,啥事把处长急成这样呢?她出于好奇,或者想帮殷处长一点忙,抓了一辆自行车跟踪而去。
前头交待过殷敏当奶奶了。奶奶可不大好当。儿子儿媳妇把两岁的冬冬交给殷敏,她早晨护送那淘气的孙子进幼儿园,傍晚负责接回家。如今的儿女把老家伙当保姆使,好像成了天经地义。幼儿园的阿姨大多不是那么认真,瞅着娃娃们不摔伤磕破就不错了。
冬冬喜欢玩玻璃珠子,在地上弹,爬来爬去地找,许多孩子都爱玩这种混帐东西,玩来玩去当糖块吃。
一粒玻璃球,进了冬冬嗓子里,几个阿姨吓得六神无主,赶紧给殷处长打电话。冬冬脸色铁青,喘不过气来,危在旦夕。殷敏跟斗连天赶到幼儿园,泪水夺眶而出,万一孩子有个山高水低,可怎么向儿子儿媳妇交代?医院,开喉取珠。
关键时刻罗宏气吁吁赶到,让殷处长把冬冬放下,她有办法。处长半信半疑,哪敢把孙子给她作试验?冬冬呼吸微弱,气息奄奄。
罗宏不由分说,夺过冬冬,双手将冬冬脚脖子倒提起来,头朝下,在他背上拍了两下,冬冬哇的一声玻璃球自嘴掉出。
“没事了,殷处长。”罗宏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千万别让孩子玩这种东西,太危险了!”阿姨们围过来,用神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位女大学生,亏她帮忙,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切象耍魔术,殷敏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抓住罗宏的手,“谢谢!太谢谢你了,救了冬冬一条命啊!”
“不必客气。”罗宏脸孔泛出羞涩的红晕,不过是急中生智,想起“知识小册子”上头的方法,还算走运,她有些得意洋洋。
殷处长以为罗宏当过赤脚医生,没想到是自学成材,十分佩服她的应变能力,反复念叨冬冬的命是罗宏救的,医院,碰上二百五大夫,不定怎样折腾孩子啊!
“走,到家里坐坐。”殷处长生拉硬拽,想请小罗吃顿饭,表表谢意。
“不打扰了。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谢谢处长。”罗宏执意不去。
“晚上你有空吗?我在家等你。”
“说不准。”罗宏想了想,“尽量去吧,如果我没特殊事情缠住”她把“特殊”两个字咬得很重,
殷处长温和地笑笑。
晚上罗宏没去殷敏家里,因为陆坤来了。
陆坤邀请罗宏去看最新港式言情武打片,他家有录放机,各种磁带都有。小伙子像一条顽强的蛇,执着地缠住罗宏,凭他的风度、家境,战胜关锋绰绰有余。
“谢谢。我今天身体不舒服。”罗宏突然觉得陆坤的眸子里潜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契机,她要尽可能摆脱这可怕的情网。“开卧车来接你如何?”
“有那个必要吗?不怕我这双普通的脚玷污你家高级地毯吗?”她反唇相讥,痛快淋漓,“陆坤,别忘了我属于另一个人。”
“我并不在乎这个。”陆坤耸耸宽宽的肩膀,“朋友和恋人是两码事,你太多疑了吧?”陆坤不屈不挠地争取,在获得姑娘信任方面,他不乏经验,“我真的那么可怕?”
“我不想随便评论别人。”罗宏确实动摇过,被他吸引过,但这回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到你家去也可以,你必须解答一个问题。”
“请赐教,别说一个,一百个也可以。”
陆坤见事情有转机,喜出望外。
“玫瑰舞厅老板的事该不会是别人干的吧?”罗宏目光犀利,语似利刃。
陆坤哈哈大笑,抚摸着锃亮的头发,“鄙人从来不干这种下流勾当,有意思,实在是张冠李戴。”
“这么说是别人干的啰?”
“还有谁?你的老相好呗。”
“不许你血口喷人!”罗宏脸色铁青,“证据?证据在哪里?!”
“受害者就是证据,你嚷什么!”
“卑鄙!”罗宏怒不可遏。她不相信关锋会干这种坏事。她竭力捍卫心灵荧屏上的形象。
“罗宏,你冷静些。你想想,关锋为了你在外头瞎折腾,弄几个钱容易吗?能容忍凭空被讹七百元钱?那个陈远你以为是好东西吗?不过利用关锋的迂执,兜售假货、冒牌货而已,为了笼络住关锋,他能不出力卖命吗?你呀你,狗咬吕洞宾,我实在遗憾……”
一番合情入理的话把罗宏镇住了。是呀,关锋反对她去舞厅,舍不得用钱保罗宏的名誉,说不定是心血来潮,省了钱又出了这口恶气她前思后想,竟然拿不定主意。
“也许是我错了?”罗宏喃喃自语。
“但愿我们都没错,是上帝安排错了。”陆坤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态度,“罗宏,到底去不去?”他看看手表,眉心拧成个大疙瘩。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我去呢?”她迷茫地摇头。女人难以反抗无形无状的压迫,即使那压迫是轻飘飘的。
因为男人难以战胜妖冶的诱惑,“因为,因为……”即使那诱惑是相当危险的。他吱吱唔唔,坦率地笑笑,“我们是同学,有缘千里来相会,我无法排除你对我的征服,我宁愿为你死一万次……”他信口诌出些时髦语言。
罗宏像犹犹豫豫的舵手,啾瞅变幻莫测的天空,到底有拔锚启航了。
这是个值得一写的家庭。如果象巴尔扎克那样从天花板写到窗户,非万字不可。长话短说吧,坐落在第二层楼,四室一厅,除了人以外,所有的摆设都姓“洋”。不愧是外贸局长的家呀。象罗宏这种乡间少女,若无陆公子的邀请,永远理解不了“豪华”二字。她很像《三国演义》里的司马懿,不过比那老先生又大胆一些,怯生生的走进来了。
“家里人呢?”罗宏颇感空旷寂寥。
“哦,我爸爸出差日本,我妈到外地参观,还有个妹妹在外地念大学。”他如数家珍向她报告家庭成员的分布情况。“不想喝点什么吗?”
“谢谢。我什么都不想吃。”
“哪能干坐呢。”陆坤很善于待客,从冰箱里掏出一只玻璃瓶子,“正宗美国雀巢咖啡,不尝尝太遗憾了。”
他十分熟练地沏了两杯,“请吧,味道好极了。”陆坤彬彬有礼,脸上带着笑意。
她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瞅了一眼墙上悬挂的油画,对,是《最后的晚餐》,屋里弥漫着清新的气息,一盆君子兰正绽开着。
“你好像不高兴?”陆坤打破沉寂,“咱们跳跳舞如何?听说你探戈跳得不错。”他打开了立体音响,激扬的音符鼓动着心。
“好吧。”罗宏察觉自己过于拘谨了,大方地脱了外衣,露出杏黄色的羊毛衫。
“罗宏你真漂亮。”他眸子里充满了渴望,与其说是眸子不如说是两团火。“能和你一起跳舞,三生有幸!关锋实在艳福不浅呀!”
她没有反响。她在读他那张脸孔,英俊潇洒有余,刚毅顽强不足,她意识流里辨别两种形象。“你具有东方少女的娴静美。”
“是吗?”她难堪地笑笑,“过奖了。”罗宏并没有飘飘然的温馨,反觉得像不法商人掺了尿或者氨水的芝麻油,虚假而恶心。
陆坤喜形于色,无意抑或有意踩了她的脚。罗宏哎哟一声,险些栽倒。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他诚惶诚恐,谄媚地笑道:“我看看伤了没有。”
她坐在捷式沙发上,自己揉搓着脚背,“完了,走不回去了,你真该死!”
“那就住下好了。你可以永远住在这里。”他飞快地抓住了某种契机,“你喜欢这个家吗?至少比一般家庭要舒适一些。”
罗宏想笑又没笑起来,“说实话,真的对我感兴趣吗?鬼才相信。”她揶揄道。
“我敢发誓,若有二心,天打五雷轰。”
罗宏呵呵呵地笑,胸脯的乳峰抖得很厉害,险些直不起腰来,“既是这样,你对我说实话,钱盈盈是不是你指使人干的?”
“我实在爱你,急于从关锋手里...”
“所以你就嫁祸于人,让人家背黑锅!”罗宏变了脸,“你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好比角斗,能说哪一拳打得对,哪一拳打得不对吗?罗宏,我实在爱你……”他像一头饿狼扑向羊羔。只听得“啪”的一声,脸上火辣辣的疼,等他清醒过来,罗宏早没了影。
罗宏近11点才回到宿舍。
马莲给她留着门,吱呀一声,马莲醒了。揉揉惺忪的眼睛,“八点多钟关锋来找你,不知有什么事,他脸色很难看罗宏,你不该脚踏两只船,不该这样呀!”
“他没说有什么事吗?”罗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太晚了怎好意思去敲男生宿舍的门呢?
“陆坤不是好东西,香三臭四,怎么跟这种人混上了?”马莲睡意顿消,尽其所知,把陆坤的丑闻抖搂了一通。象姐姐袒护妹妹。
“陆坤前后恋了十来位姑娘,他仗着父亲的权势,玩腻了就换就登,他不会真心诚意规规矩矩一辈子守着一个女人。有三位姑娘怀了孕,官司打到市里,以恋爱期间失控结论,就象枪炮不慎走了火,顶多赔你百元人流费,罗宏呀,千万别跟陆坤来往,危险呀!”
“马姐,你放心,我不过想弄清事实真相,让关锋早些解脱……”罗宏从陆宅出来,在外头游荡了一阵子,疲惫不堪。
“这就好。”马莲记起了一本什么刊物上哪个作家写的,“男人需要某个女人时,那女人是世界上最好的宝贝。女人是精灵而又愚蠢的小动物。罗宏,你可知道?”
罗宏嗯了一声,表示接受训诲。她清楚“女人拥有一个男人是非常必要的,否则女人就会渐渐忘记自己是个女人,对于女人来说,如果选择错误,将是一辈子的悲剧。
“啊呀,你怎么抽起烟来了?”马莲发现黑暗中一明一灭的烟火十分吃惊。
“太憋闷了,我想抽。”其实罗宏根本不会抽,不几口就呛得喀喀的咳嗽,嗓子辣乎乎的,她赶紧掐灭了那多半支烟。“马姐你说结婚有意思吗?能不能介绍一下经验?”
马莲坐起来打开灯,又特意把门关死了,神秘兮兮地说,“其乐无穷,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她坐到了罗宏床边。
“我相信。如果只有痛苦,人类就不存在了。”罗宏虽说尚无体验,从马莲那神采飞扬的脸上找到了答案,“你幸福吗?”
“我就怕考试,上场就晕头转向。奔四十岁的人了想起来念大学,受洋罪呀。我那一口子,拼命给我打气加氧,单位交学费,代培二年承认学历,干嘛不来?听听多轻巧!”
“你为什么非来不可呢?”
“他说了,没文凭登了我。”马莲说得很认真,“他对我不错生儿子后,他把家务活全包了,啥都学会了,要不我能出来?”
“有趣,为了爱情拿文凭。”
“那你呢?”马莲反问道,“图啥?”
“出人头地,升官发财呗。”罗宏真挚地笑,十分畅快地说,“也为了爱情。”
“彼此彼此。”马莲哈哈大笑,瞅瞅枕边的手表,“老天爷,后半夜了,快睡,明天上课又得害鸡瘟(打瞌睡),明天见!”肥胖的身体钻进了被窝,五分钟后,鼾声如雷。
罗宏睡觉也打呼噜,不过稍逊马莲一筹。但今夜她是睡不着了。罗宏在床上烙饼。思维的触须象秋蝉薄薄的羽翼,在黑暗中振颤;又像一条沉入水底的鱼,苦苦地寻找什么她心中一遍一遍呼唤关锋的名字。明天,明天一定要找他好好谈一谈
陆坤挨了罗宏一巴掌,本该吸取教训就此罢休。可这位局长公子反而对罗宏更加感兴趣。以前他谈过那些女朋友,下两次饭馆、送一只金戒指,便绵羊似的以身相许,由他摆弄。罗宏象仙人掌、象带刺的玫瑰,具有摇魂动魄的野性韵味儿,相信自己能得到她。
横在他面前的关锋像一块巨大的顽石,必须搬掉、敲掉他才可能步入爱的殿堂。他唆使小流氓刺伤钱盈盈,嫁祸于关锋,以为将他逮进大牢,除了情敌,罗宏会乖乖地投入他的怀抱。当然他不可能终生爱她,他学会了西方的情妇制,尝了鲜再一脚踹开,为什么要对一个女人负责到底呢?缺乏浪漫色彩呀。
他没想到专政机关迟迟不动手,让关锋逍遥自在,而罗宏又巧妙地从他嘴里得知了唆使小流氓刺伤钱盈盈之事的真相,弄不好会搞到自己头上来,说不定要吃点小亏。
陆坤一宿没睡着,脑际萦绕着罗宏那张诱人的脸蛋,象练歪气功的人走火入魔刹不住车。他想到了另一着棋,或许可以搞臭弄到关锋。
他向学院打电话请假,说感冒发烧。
陆坤洗漱完毕,吃了两块法式点心,来找个体户陈远。他们虽说没有什么深交,但并不影响沟通。赫赫有名的外贸局长陆蛟你敢说不知道?
“啊呀,陆局长的大公子光临,稀客!”陈远果然不含糊,慧眼识珠,递烟奉茶十分殷勤,“今天没课?出来幽会哪个妞吧?嘿嘿!”
“你可认识一个叫关锋的人?”
“认识认识,很好的铁哥们,那人很义气。”于是把关锋拾金不昧的事大大渲染了一番。
“他犯案了,你可知道?”
“不能吧?”陈远抓耳挠腮,“很规矩的大学生,别吓唬我这神经衰弱者好不好?”
“吓唬?谁有工夫开玩笑。”陆坤添枝加叶无中生有,把个关锋说得浑身是毛病。“若你聪明,马上跟他划清界限,举报他哄抬物价,牟取暴利,弃学经商,扰乱流通市场...”
“啊呀呀,陆大公子,何苦赶尽杀绝?你们有多大仇隙呢?罗锋卖过几件皮夹克,人家赚几千块钱你眼就红了?你家怕是百万元也不止哩!算了,莫干蠢事,那哥们不错。”
陈远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毕竟他走南闯北,头脑不笨,哈哈笑道:“莫非陆大公子瞄上哪位美人,关哥们从中作梗不肯让步吧?凭你老兄的地位,就是要七仙女,那玉皇大帝也得松口不是?不必动怒...”
“算你聪明。来赏一支‘希尔顿’抽。”陆坤洋洋得意,你陈远算个屁,敢不俯首帖耳?!
“陆大公子如果相信小人,不妨从头说来,我也好助你一臂之力呀,说吧,我洗耳恭听。”
陆坤并不避慕爱罗宏的事,说了个大概情况,仿佛没罗宏就活不下去似的。
陈远脑袋摇成了拨郎鼓,“朋友妻不可欺,君子不掠人之美,陆大公子大可不必呀。”
“难道我配不上罗宏?”
“乡间少女,不足挂齿。况且人家相好多年,就差那张结婚证,说不定那罗小姐已经不是什么原装货色,何苦孜孜以求呢,嗯?”
“你怎么知道如此详细?”陆坤怒目而视。
“陆大公子你寻思寻思,人家宁愿砸饭碗来念大学弄文凭,这感情非同小可,别看有点牙齿咬舌头的小摩擦,很难拆开,我劝你老兄积德行善,另觅新欢,本人可效犬马之劳。至于举报关锋,捏造陷害好人,没这习惯也没这时间。对不起,你老兄请,顾客来了。”
陆坤目瞪口呆,狠狠地啐了一口,扭头就走。
罗宏失眠的那一夜,关锋也同样没睡着。
系总支书记不是停他课让他写检讨吗?没有错误检讨什么?作家写小说也得有生活,不能向壁虚造。他扯了十几页稿纸,一个字也没写出来。他怎么会去刺杀钱盈盈呢?那女老板再坏、再可恶,有法律管着,她讹钱,给她七百块钱就是,交学费买教训,吃亏长见识。
傍晚,关锋听说罗宏跟陆坤走了。他半信半疑,跑到女生宿舍找她,扑了空,马莲不知罗宏去向。他不相信罗宏会离他而去。若真是那种见利忘义、朝秦暮楚的水性杨花,由她去吧,不值得牵心挂肠。
话是这么说,那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想奔陆坤的家,看看罗宏到底怎么回事,一方面不知道陆宅详址,另一方面怕火拼起来,加重错误开除学籍就惨了。
屁股长尖似的坐不住凳子,在校园里失魂落魄地蹭哒,主要是等待罗宏,逛荡到九点半钟,仍未见罗宏踪影,打算回宿舍睡觉,在校门口碰上了学生处的殷处长。
“关锋,到我家坐坐好吗?”
“殷处长,太晚了,耽误您休息。”
“我可没早睡的习惯。”殷处长笑容可掬,“外头这么凉,只穿个秋衣不怕感冒?我可把毛衣毛背心都穿上了哩。”她很会协调气氛。“你在等罗宏吧?这个姑娘……”她摇摇头。
关锋不大情愿地进了殷处长那个朴实无华的家。他知道又是询问刺伤钱老板那一段,早就准备了答案。可他猜错了。
“你们爱得很深,对吧?”殷处长用小刀转圈儿削红元帅苹果,长长的皮扭曲逶迤,屋里散发出酸甜的果味,“来,吃苹果吧,啊?”
关锋受宠若惊,双手捧过苹果,犹犹豫豫不好意思吃。在“吃吧吃吧”的催促下才开啃。这个殷处长实在平易近人,小伙子真想哭一场。
“这两天我才知道你们的情况,前一段病了,有点对不起你们……”殷处长有些感伤,“不容易呀,象你俩这么执着于学问,付出巨大代价的学生,我非常佩服。”
关锋鼻子发酸,异常感动。迄今为止,尚无第二个领导如此理解他们的心境。不等殷处长询问,他情不自禁地向她敞开心扉,畅叙衷曲。他的表情时而庄重,时而轻松,时而沉着,时而愤慨。人生坎坷,世态冷暖全在言谈中。
殷处长一直认真聆听。她很少打断对方,具有良好的把人当人的修养。不随便插嘴,冷静地吸收、筛选、斟酌,不轻易否定或肯定。
最后殷处长微笑了。想不到关锋具有如此巨大的毅力,他把学习、深造、文凭看得很重,为了这些又疲于奔命地在业余时间抓钱。难得,难得呀!这是她接触到的最可爱,最有自信心,最富有奋斗精神的大学生。
殷处长象读了一部富有新意的小说,神清气爽,每个细胞都充满了活力。她轻轻地拍他的肩膀,象母亲对儿子那样,“检讨就不要写了,回头我去找你们的赵书记,明天接着上课,快期末考试了,要抓紧些,啊!”处长和学生直谈到午夜12点四十分。她找了一件毛衣执意让关锋套上,因为外头刮起了北风,她把关锋送到宿舍门口……
关锋躺在床上还能睡得着吗?
上午四节课,纯粹的满堂灌。大学生们象鸭子、象牛。先吃进肚子再慢慢消化。五十分钟可以讲几十页,谁敢分心走神呢?
罗宏只好把想说的话象陈年老酒那样先封存起来,到必要时候才打开。午饭后她再也憋不住了,象一触即发的火山,不喷发不行了。
说不清谁找谁,竟在先前多次幽会的树林里不期而遇了。好比两块云彩,在风的作用下,往一块聚拢,一块带阳电,一块带阴电。
“昨晚你上哪去了?”开门见山地进攻。
“上陆坤家去了,难道要请示吗?”回答尖刻,带着凛冽的杀气。
“席梦思一定不错吧?”粗重的低吼,宛若一只呲牙咧嘴求偶失败的公狼。
“不错。比县城的弹簧床舒服多了。”尖嗓门提高了八度,像猫爪子挠玻璃。“你的形象思维足可与一流作家媲美!”
“也许我不该问这些。”他有些沮丧,心灵的指针失衡了。“我只想问你一件事,那钱老板是谁刺伤的?”
“还能有谁?”她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但愿不是你的高招。”他十分淡漠。
“你?!”罗宏那脸孔铁青一片,触电似的痉挛,心尖淌着血。“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为什么不这样想?你的行动已经证明了我们该彻底分手了,我可不想当什么第三者!”他心潮澎湃,一气呵成。
“我恨!恨你!恨死你!”晴空霹雳。那两道纤细的柳眉化作寒光闪闪的利剑。
关锋沉默。那小拳头雨点般落在他背上,他并不还击。“你哑巴了吗?你说呀!”
“说什么呢?”关锋肩膀酸溜溜的,“除非你证明你没有……只有这样。”
“那好,医院,走吧!”她明白关锋看重的是什么。她不会轻易让它失去,尽管有些女人无所谓。她没有背叛他啊!
“你?!”关锋嗓子里似卡了鸡骨鱼刺,只能发出短促的音符。他审视着她那张脸蛋,仿佛要找出些异样来,但又非常困难。他突然伸开男子汉的有力双臂,将她搂进怀抱里。
语言成了苍白无力的东西。男人的执着加女人的真诚,摧枯拉朽,雷停云散,呈现出一派万里无云的景象。人就是这样,在矛盾中生存,又制造矛盾,本身也矛盾啊!
那个体户陈远,宁愿少卖几件衣服,赶到学院来向关锋诉说什么。他不干投井下石、助纣为虐的事情,或许要撞鬼,翻船;人不能丧良心陈远第一次见到罗宏,确实漂亮,风骚,难怪陆大公子怪梦联翩,想入非非。
某处住宅小区要架设电视天线,急需两名电工,陈远想起了关锋,递来赚钱信息。大约需要半个月左右,正好在寒假期间,关锋喜出望外,只要不误学业,餐风饮露也无所谓。
这几天殷处长马不停蹄地跑动,时而舞厅,时而法院,时而街道费了不少周折,寻到了那两位收了陆坤四百元劳务费的小流氓,他们供认不讳,刺伤钱盈盈嫁祸关锋目的是把罗宏搞到手。事情水落石出,问题是怎么处理陆坤?殷处长宛若一支梭子,来往奔忙。虽说法制健在,真正执行起来并不顺手。
外贸局频频打来电话,市委也派人来说情,让学院高抬贵手,上帝尚且原谅年轻人的荒唐,不过争风吃醋,误伤钱老板,好在伤势不重,并未波及生命学院反复开会研究,在“审慎”二字上狠动脑筋。最后形成如下决议:陆坤行政上记大过一次,党内警告,保留学籍以观后效陆坤这个跟斗跌得不轻。
故事本该结束了,却又添了几段喜事:那位胁迫罗宏嫁小儿麻痹症儿子的吴乡长,因收受贿赂,倒卖计划生育指标,滥占耕地营造私房,被廉洁清腐的利箭射下。
马来新上台的一位年轻乡长,乃罗宏的同学,念同窗之谊,恢复了她和关锋的公职,补发了工资;另外,还挂号寄来两个红彤彤的结婚证
小两口喜事盈门,买了十来斤喜糖,四处散发,连那位想插足的陆坤也没拉下。